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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天鐵路(2)


  「你瞧,那兒沒我們的車站。」同伴道,「店主堅決反對修鐵路,這也挺在理,因為鐵路把他接待客人的店子拋在一邊,肯定搶走了他好些貴客。不過步行的路仍從他家門前經過,老先生時不時還能接待一些刻苦的行路者,讓人家吃上一頓跟他一樣老派的飯。」

  這話題還沒完,列車就急速沖過了基督徒一看到十字架,肩上重負便墜落下去的地方。這又成了引路先生、世俗先生、隱罪先生、壞心先生和不悔城來的一夥紳士的話題,紛紛議論由於行李安全,我們所享受到的說不完的好處。我和其他旅客也加入進去,對此事深表贊同,因為我們行李裡頭有許多稀世珍品,尤其各人都擁有不少各種各樣的好衣裳,相信到了天城高雅的圈子裡,它們也不過時。若眼巴巴瞧著這些七七八八的貴重物品落入墳墓,我們該有多心疼。就這樣,眾人興致勃勃談天說地,與過去的香客相比,與現在一些心胸狹隘者相比,我們這些人多有福氣。說著說著,就發現已來到難山腳下,直穿這座石山心臟,修築了一條隧道,工程令人讚歎不已。高聳的拱架,寬敞的雙行軌,除非有朝一日大地與岩石一齊崩塌,它將成為築路者與鐵路公司的永恆紀念碑。雖事出偶然,它還有一大長處,就是難山隧道開挖的石頭正好填進了恥辱穀,這就免了列車駛下那個令人討厭有礙健康的鬼地方。

  「真是了不起的進步,」我說,「不過,倘有機會參觀一下美麗宮,一睹那些迷人少女的芳容——謹慎小姐啦、虔心小姐啦、仁愛小姐啦,及所有在那兒接待香客的小姐們,我會感到不勝榮幸。」

  「少女!」引路先生好不容易止住笑。「還迷人少女呐!嗨,親愛的夥計,她們早成老姑娘了。個個都是一本正經,刻板拘泥,枯燥乏味,瘦骨嶙峋。而且,恕我冒昧,打基督徒朝聖的日子算起,她們就沒一個人改變過自己裙子的式樣。」

  「啊,是這樣,」我大為寬心,「那我不見她們也可以。」

  可敬的亞坡倫此時以驚人的速度放汽,大概急於擺脫此地給他帶來的不快回憶。在這裡,他曾與基督徒交手,結果一敗塗地。查一番班揚的行路指南,我發現列車距死陰穀只剩數哩之遙。照目前速度,沖入這片陰森森的地方要比原先預料快得多。老實說,除了墮入路這側路那側的泥坑,我沒敢指望更好的下場。不過,這些擔心跟引路先生一說,他立刻向我保證,說這段路即使情況再惡劣,難度也被人們大大誇張。按眼下改建過的條件,我儘管放心,可與基督世界的任何鐵路一樣平安無事。

  正說著,列車就沖進了這片可怕峽谷的入口。高速駛入這裡的堤道時,我承認自己的心傻乎乎地狂跳不已。但憑心而論,對這條堤道最初的大膽設計者與精心施工者,真應當予以最高評價。同樣令人滿意的是,人們千方百計趕走無邊的黑暗,因為沒有一束快樂的陽光能穿透這裡可怕的黑暗。為彌補這一缺憾,大地釋放的大量可燃氣體通過管道收集起來,送入隧道,沿途點燃四排氣燈。就這樣,從峽谷永遠彌漫的易燃硫磺中,生出了一道光明——然而,這光明刺眼眩目,令人狼狽不堪。從同伴們表情的變化我發現了這一點。這方面,倘與自然光相比較,恰似真理與謬誤之間的天壤之別。但假如讀者曾到過這座黑穀,就會對能得到的任何光亮感激不盡——天空中得不到,燃燒的地底也行。這種紅光四射的燈,仿佛在路軌兩旁築起了兩道火牆。我們的列車閃電般穿行其間,同時雷鳴般的轟響在山谷中回蕩。要是機車脫軌——人們悄悄說,那可是一場大災難,史無前例的災難——大家毫無疑問會墜入無底深淵,倘若真有這種深淵的話。胡思亂想弄得我惶惶不安,突然,順著山谷傳來一聲尖利刺耳的鳴叫,就像成千鬼怪撕心裂肺一齊發喊,原來卻是機車到站的汽笛。

  此刻停車的地方正是咱們的朋友班揚——這個心地誠實卻充滿奇思怪想的人——稱之為地獄入口的地方。這名字淺顯易懂,我真不願再重複。不過,這一定是個誤會,因為我們還沒出那個煙霧彌漫的大山洞,引路先生就抓緊時機向我們證明,即使打比方,也不存在什麼地獄。這地方,他說,只不過是個半死的火山口,董事們在這兒建立了一些熔爐,好生產鐵路用的鋼鐵。同時,又得到機車所需的大量燃料。不論誰凝望過這個陰沉朦朧的大山洞口,見過它從中不停地噴出巨大的暗紅色火舌,見過煙霧繚繞之中忽隱忽現的魔鬼猙獰可怕的醜臉,聽過狂風刮來的可怕低語,尖利呼嘯深沉顫抖的颯颯聲,有時還形成幾乎清晰可辨的話語,那他准會跟我們一樣,急切地抓住引路先生令人寬慰的解釋不放。況且,大山洞裡的居民全是不招人喜歡的模樣,皮膚黑黑,滿面煙塵,畸形的身體,怪狀的雙腳,眼中閃著暗紅色的光,仿佛心兒在燃燒,便從上面的小窗洞噴出火來。還有件怪事令人吃驚,爐前幹活和給機車添料的人,每回喘口粗氣,必從鼻子和嘴裡噴出煙來。

  列車周圍閒逛的人們,大多叼著雪茄吞雲吐霧,是用火山口噴出的火焰點著的。令人大惑不解的是,發現了好幾位據我所知以前曾乘火車去過天城的人,他們皮膚黝黑,舉止粗野,煙癮很重,與當地居民驚人相似。且同樣歡喜惡意嘲弄譏笑他人。結果,這惡習使他們面部永遠扭曲。我與其中一位系點頭之交——此公生性懶惰,一事無成,大名好閑先生——我叫住他,問他在那兒幹什麼。

  「你不是去過天城麼?」我問。

  「沒錯兒,」好閑先生大大咧咧朝我眼睛噴口煙。「不過,我聽說的情況太糟,就沒費力氣去攀登天城所在的山頂。那兒不做生意,沒有消遣,沒酒喝,還不准抽煙,從早到晚只有教堂單調乏味的音樂在響。就算人家給我地方住還不收錢,我也不想在那種地方待下去。」

  「可是,好閑先生,」我驚叫道,「世上那麼多好地方,你幹嘛偏偏把家安在這兒?」

  「我?」這浪蕩子咧嘴一笑,「這兒挺暖和,有不少老交情,所以總的來說挺稱心。但願不久再見你回來,祝你旅途愉快。」

  正說著,機車鈴響,幾位乘客下了車,但沒上新乘客。列車急匆匆向前開,轟隆隆穿過峽谷。大家和先頭一樣,被刺眼的汽燈照得頭暈目眩。但有時候,強光深處探出些冷酷面孔,那形像和表情打著各自罪孽或邪惡的印記,透過光幕向我們怒目而視,還伸出一隻只又大又髒的手,好像要阻擋我們前進。我幾乎以為這些都是我自己的罪過,在讓我心驚膽戰。這是想像作怪——肯定是——幻覺而已。我該為此深感慚愧。可是,通過黑穀的整個旅程我都遭到這種白日夢的折磨與騷擾,被弄得痛苦不堪,不知所措。這一帶有毒的氣體把我們弄得麻木遲鈍。然而,隨著自然光開始與燈光交戰,這些虛無的幻想便漸漸失去活力。俟第一縷陽光迎接著我們脫離死陰谷之時,這些幻覺便終於無影無蹤。駛出峽谷一哩之前,我還簡直要發誓,這段陰森森的行程只是一場夢。

  峽谷盡頭,正如約翰·班揚所說,是一個大山洞。在他那個年頭,洞中住著兩個殘忍的巨人,教皇與異教徒,他們將被害香客的屍骨撒在巢穴四周。如今兩個穴居的壞蛋已不在此地,但另一個可怕的巨人又佔領了這座荒涼的山洞,專捉虔誠的旅人,將他們養肥,擺上餐桌,與煙、霧、月光、生土豆和鋸木屑一道下嚥。這巨人日耳曼血統,大名超驗主義者。至於他的身材、相貌、體質及一般性格,不論他本人還是任何別人都始終無法形容,而這就是該大惡棍的最主要特點。駛過洞口時,我們匆匆瞥見他,那樣子頗像個不成比例的怪物,但更像一團迷霧。他在我們後面大聲呐喊,但說的話古裡古怪,令人不知所云,也不知該高興還是該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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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超驗主義(transcendentalism):指1836年至1860年間,在美國東北部新英格蘭康考德地區繁榮興盛的一場哲學與文學運動,以反對18世紀的理性主義,洛克的懷疑哲學,以及新英格蘭地區偏狹的加爾文教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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