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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帕其尼的女兒(6)


  巴格裡奧尼把一隻精工細制的小銀瓶放在桌上,告辭了,留下年輕人去思索他的一番開導。

  「我們定能挫敗拉帕其尼。」教授邊下樓邊想,「不過得承認,這傢伙真是了不起——了不起。就是行起醫道來卑劣平庸,難怪醫學界崇尚醫德的人誰也受不了他。」

  喬萬尼與比阿特麗絲交往已久,對她品行的陰暗猜疑偶而也縈繞心頭。然而,她總是讓人感到那麼天真自然,純情如水,使巴格裡奧尼教授描繪的形像顯得既陌生又不可信,似乎與他自己最初的看法也不一致。不錯,初遇這位美麗少女,他曾有過醜惡的回憶,不能忘卻那花束在她手中枯萎,那昆蟲在陽光朗朗中死去,除開她芳香的氣息實在找不出別的可見原因。然而,這些小事已在她人品的純潔光芒中消融,不再具有事實的效力,僅被視為錯誤的幻覺。它們貌似有根有據,卻受到理智的考驗與證實。世間有些東西比我們親眼所見,親手所摸的更為真實。憑了這種更好的證據,喬萬尼對比阿特麗絲滿懷信任,儘管這是她高貴品質使然,而並非由於他具有慷慨大度的信念。但是現在,他的精神已無法維持初時令他歡欣鼓舞的熱情。他垮了,匍匐於世俗的疑慮之中,比阿特麗絲無瑕的形像受到了玷污,他並未放棄她,可是不信任。他打定主意做一次令人滿意的決定性試驗,一勞永逸,弄清她身上到底有沒有那些可怕的特性,那些必然會與靈魂怪異相呼應的東西。至於上次那蜥蜴、飛蟲和花束的事,因為當時他眼睛從老遠往下看,也許有誤會。若能僅數步之遙親眼目睹一朵鮮花在她手中驟然枯凋,那就毫無疑問了。想到這兒,他匆匆趕去花店,買下一束鮮花,花上還帶有晶瑩露珠呐。

  每天與比阿特麗絲相會的時辰到了。下樓去花園之前,喬萬尼沒忘記照照鏡子——英俊的小夥子都有這份虛榮心,不過在這種焦躁不安的時刻還如此,未免顯得感情膚淺,性情欠真。他對鏡自語,相貌從未像現在這樣清俊大方,眼睛從未這般活潑有神,臉頰也從未這般血氣旺盛。

  「至少,」他想,「她的毒素還沒滲到我身上,我可不是她手中凋枯的花朵。」

  想著想著,目光落到須臾不曾離手的那把鮮花上,卻發現這些露珠瑩瑩的花朵已開始垂頭,新鮮與美麗已成昨日夢幻,一陣無名恐怖震撼他全身。喬萬尼頓時面色蒼白,白如大理石,立在鏡前一動不動,直瞪瞪地注視鏡中的自己,仿佛見到什麼駭人怪物。他想起巴格裡奧尼說過,屋裡好像彌漫著一種奇香,一定是自己氣息的毒素!他不由毛骨悚然——為自己毛骨悚然!從驚呆中恢復,他好奇的目光落到一隻蜘蛛身上。這東西正在古老的簷板上結網,爬過來爬過去,編出一幅經緯交錯的藝術品——與向來掛在舊天花板上的任何蜘蛛同樣賣力,同樣積極。喬萬尼朝它湊過去,吐出一口長氣。蜘蛛突然停止忙碌,蛛網也隨著小小藝術家的身體顫抖起來。喬萬尼再朝它吐一口氣,更深更長,充滿發自內心的惡意。他不知自己是居心不良,還是僅僅出於絕望。蜘蛛痙攣地揪住蛛網,掛在窗前死了。

  「該死的!該死的!」喬萬尼罵著自己,「你已經變得這麼毒了麼,一口氣都能把這只蜘蛛送了命?」

  這時,一個圓潤甜蜜的聲音從花園飄上來。

  「喬萬尼!喬萬尼!時間過了!怎麼還不來?快下來吧!」

  「對,」喬萬尼又喃喃地說,「她才是唯一不會被我的氣息殺死的生物!但願我能!」

  他沖下樓,眨眼就來到比阿特麗絲明亮深情的目光面前。一分鐘前,憤怒與絕望還如此強烈,簡直但願一眼就讓她手足慌亂。可真見到她,她的影響卻那麼實實在在,無法立即擺脫。他想起她女性特有的細膩寬厚,這力量時常包裹著他,使他感到宗教般的寧靜;想起她一次又一次發自內心的聖潔激情,猶如清泉湧出啟封的深處,透明澄澈,讓他一覽無遺。倘若喬萬尼知道如何評價這些回憶,就會判定這一切醜陋的秘密不過是世俗的幻覺,不論邪惡的迷霧如何籠罩她的頭頂,真正的比阿特麗絲實乃天國的天使。儘管他缺乏如此高深的信念,她的出現仍不曾完全失去魔力,喬萬尼的憤怒平息下來,化為麻木鬱悶。敏銳的比阿特麗絲立刻發覺二人之間橫著一條雙方都無法逾越的鴻溝。彼此並肩漫步,憂傷無言。他們來到大理石噴泉畔,池水依舊,中間就是那棵綴滿寶石般花朵的灌木。喬萬尼深深地吸入這鮮花的芬芳,簡直如饑似渴。發覺這一點,他感到恐懼。

  「比阿特麗絲,」他突然發問,「這棵樹從哪兒來的?」

  「我父親創造的。」她天真地回答。

  「創造的!創造的!」喬萬尼重複道,「你這話什麼意思?」

  「他對大自然的奧秘非常瞭解。」比阿特麗絲回答,「我剛出生,這棵樹就破土而出了。它是他科學的孩子,智慧的孩子,而我只是他世俗的孩子而已。別走近它!」發現喬萬尼朝它走近,她大叫一聲。「它的性能你做夢也想不到。可是我,親愛的喬萬尼——我跟這棵樹一起成長,一同進入花香。它的芳香滋養著我,它就是我的妹妹,我以人類之愛鍾愛著它,因為,唉!——難道你不曾懷疑過麼?——命運真是可怕。」

  聽到這裡,喬萬尼向她陰沉沉緊鎖雙眉,比阿特麗絲不由打住,一陣戰慄。但對他柔情的信任又使她安下心,還為自己片刻的懷疑感到臉紅。

  「命運可怕,」她繼續說。「我父親對科學的可怕愛戀,把我與同類的交往完全隔斷,直到上天派來了你,親愛的喬萬尼。哦,你可憐的比阿特麗絲曾經多麼寂寞!」

  「這命運很苦麼?」喬萬尼盯著她問。

  「直到最近我才知道它有多苦,」她柔情脈脈。「哦,是的。

  但是我的心一度麻木不仁,所以倒也寧靜。」

  悶悶不樂的喬萬尼突然發作,如同閃電沖出一團烏雲。

  「可詛咒的人!」他滿腔惡毒的輕蔑與義憤,「發覺你寂寞你膩味,就把我也與人間的一切溫暖隔斷,把我也哄進你那無法形容的恐怖世界!」

  「喬萬尼!」比阿特麗絲又大又亮的眼睛轉向他的臉,她還沒有領悟他的話,只是感到震驚。

  「是的,有毒的東西!」喬萬尼氣得發瘋,反復道,「你已經幹了!你已經毀了我!你把我的血管裡也注滿了毒汁!你把我變成了一個和你一樣可恨、醜惡、討厭而又可怕的東西!好啦,要是咱倆的氣息也像對所有其他人一樣致命,就讓咱們以說不出的仇恨來接個吻吧,就一同去死吧!」

  「什麼災難降臨到我頭上了?」比阿特麗絲喃喃自語,從心底發出低沉的呻吟。「聖母呵,可憐可憐我這心碎的孩子吧!」

  「你——你也祈禱?!」喬萬尼依然滿腔惡毒輕蔑,「就連從你嘴裡冒出來的祈禱,也以死亡玷污了周圍的空氣。是的,是的,咱們祈禱吧!到教堂去,在拱門前手指浸入那池聖水!跟在咱們後頭的人必像害瘟疫一般死掉!在空中劃十字吧!讓詛咒以神聖的象徵撒向四面八方!」

  「喬萬尼!」比阿特麗絲口吻平靜,因為傷痛已超過了憤怒。「幹嘛用這些可怕的話把你我連在一起?我,的的確確是你罵我的那種可惡東西。可你——除了對我可恨的不幸再次毛骨悚然,跨出園子,去找你的同類,忘掉大地上爬行過一個可憐的比阿特麗絲這樣的妖孽,還需要幹什麼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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