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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帕其尼的女兒(4)


  許是巴格裡奧尼的談話令他心生疑竇,說不定老太婆的介入與某種陰謀有關。不管這陰謀目的何在,據教授的猜度,拉帕其尼大夫正想將他捲進去哩。不過疑慮雖令人不安,卻不足以阻擋他行動。一知道有機會接近比阿特麗絲,喬萬尼就覺得這麼做是他生命的需要。她是天使還是妖魔都無關緊要,他已無法挽回地進入了她的世界,只能順其自然被席捲而去,進入愈來愈小的圈子,朝向他不打算揣測的結果。怪的是,他又突然感到懷疑,自己這種強烈興趣是否純屬虛妄,果真那麼按捺不住,非把自己拋入無法預測的處境麼?是否純屬年輕氣盛心血來潮,與感情聯繫極少或毫不相干?

  他停下腳,猶豫不決,半轉回身,但又接著往前走。乾癟老太婆帶著他走過好幾條陰暗的過道,終於打開一張門。門開處,滿目蔥籠,樹影婆娑,斑駁的陽光閃爍其間。喬萬尼走上前費力穿過藤蔓纏繞的隱蔽入口,來到他自己的窗下,站在拉帕其尼大夫花園的空地上。

  事情往往如此,不可能的事偏偏發生,夢想的迷霧凝聚為可以捉摸的現實,我們卻發現自己平平靜靜甚至安之若素,原以為這種情況會使咱們欣喜若狂或痛苦萬分的啊!命運就愛這樣捉弄人,激情自行其是,不請自來。但時機成熟,需要它上場時,卻懶洋洋躊躇不前,喬萬尼眼下正是如此。日復一日,他熱血沸騰,心跳加快,企盼與比阿特麗絲相見,凝眸相守,就在這園中,沐浴她東方朝陽般的美麗光彩,從她的凝視中瞭解他自己的生命之謎。然而此刻心情卻不合時宜地靜如止水。他環顧四周,想看看比阿特麗絲或她父親在不在,結果發現只有他獨自一人,就開始用挑剔的眼光觀賞眼前的植物。

  它們全都不盡人意。鮮豔華麗,熱烈搶眼,甚至不自然。好比迷路者在林中遊蕩,碰到的每棵矮樹都讓他心驚肉跳,因為它們全都形象狂野,就像一張張鬼臉從亂木叢中探出頭來,虎視耽耽。有那麼幾棵還會令神經脆弱者大吃一驚。它們矯揉做作,像是好幾種植物雜交而成,已不再是上帝的造物,而是人類墮落幻想的邪惡後代,趾高氣揚,惡意地嘲笑著美,大概是園丁實驗的結果。也有一兩株由原本十分可愛的植物混合而成的可疑不祥的雜種,使整座園子別具一格。總而言之,喬萬尼在眾多植物中認出了兩三種他所熟知的毒草。正想得出神,忽聽絲綢衣裙沙沙作響,轉臉一看,比阿特麗絲出現在雕花拱門下面。

  喬萬尼來不及思忖該持何種態度,是為擅闖花園道歉,還是假定自己的到來至少得到了拉帕其尼醫生或他女兒的默許,即使並非出於他們的意願。但一看比阿特麗絲的神情,他心頭一松,雖說何人幫他進入花園的問題仍令人忐忑不安。小姐輕盈地走下小徑,在破敗的噴泉邊與他相遇。她有些詫異,但臉上洋溢著純真善良的愉悅。

  「您對鮮花品味很高,先生,」比阿特麗絲莞爾一笑,暗指喬萬尼從窗口拋下的花束,「難怪我父親的奇花異草把您吸引了來,就近觀賞。他要在這兒,會告訴您好多這些花草習性方面既新鮮又有趣的事兒。他畢生都從事這種研究,這園子就是他的世界。」

  「還有您,小姐,」喬萬尼道,「假若名不虛傳——您同樣精通這些鮮花,這些奇香的功效。要是您肯屈尊指點,我一定比就教於拉帕其尼先生學得更好。」

  「有這種閒話麼?」比阿特麗絲銀鈴般歡快地笑了,「人家說我精通我父親的植物學!真是笑話!不,雖說我在這些花草中長大,但只瞭解它們的顏色和香味而已。有時我甚至連這點兒知識也不想要。這兒有許多花讓我一見就害怕,就厭惡。它們並非不好看。不過,先生,請別相信這些關於我學識的傳言。關於我,除了你親眼所見,什麼也別相信。」

  「那我親眼所見就必須全都相信麼?」喬萬尼含沙射影地問,想起令他戰慄的那幾幕情景。「不,小姐,您對我的要求太少啦。應當吩咐我只相信您的金口玉言。」

  比阿特麗絲顯然明白他言下之意,臉上泛起一股紅潮。但她正視喬萬尼的眼睛,對他不安猜疑的目光,報以女王般的高傲。

  「那我就吩咐您,先生,」她回答,「忘掉一切對我的猜想。就算外表感覺真實,本質仍可能虛假。但你可以相信,比阿特麗絲說的話句句發自內心深處。」

  她臉龐奕奕生輝,似真理的光芒照亮了喬萬尼的意識。不過,她說話時,四周散發出陣陣芳香,馥鬱濃烈,即使稍縱即逝,也使青年生出無法形容的恐懼,幾乎不敢吸入體內。也許是花香吧?也許小姐的話真的句句發自內心,才具有奇異的芬芳?喬萬尼一陣暈眩,但很快又恢復過來。他仿佛從這位美麗姑娘的雙眸中看到了她透明的靈魂,不再懷疑,不再恐懼。

  比阿特麗絲的激奮平息,快活起來,好比孤島上的一位寂寞少女,遇到了來自文明世界的旅人,為能與青年交談而由衷歡喜。顯然,這座小小的花園便是她的全部生活天地。她時而談論日光或夏雲這類瑣事,時而問及城裡人的生活,喬萬尼遠方的家,友人,母親,——這類問題表明她與世隔絕,對不同的時尚與生活方式一無所知,使喬萬尼感到像面對一個稚氣十足的孩子。她的靈魂宛若清泉乍湧,初浴陽光,對映照於自己懷中的大地與天空驚異不止。深深的泉源也噴湧思想,珠瑩玉翠的想像,一如鑽石與寶石伴隨清澈的水珠,一串串奔流不止。青年不時暗暗詫異,自己竟能與這令他魂牽夢繞的妙人兒並肩而行。而對她曾經那麼恐懼害怕,還親眼目睹過她那些可怕的稟賦——如今卻兄弟般與她侃侃而談,還發現她這般可人心意,少女味兒十足。但這些念頭似過眼煙雲,她個性的力量太真實,很快就會顯露分明。

  漫無邊際地聊著,他們信步穿過花園,拐過曲徑,又來到坍圮的噴泉邊。泉邊便是那株堂皇的灌木,繁花競放,溢光流彩,樹下奇香陣陣。喬萬尼覺出它與比阿特麗絲的氣息完全相同,只是濃烈得無法相比。喬萬尼發現她一看到這棵樹,就按住胸口,仿佛她的心忽然痛苦地狂跳不已。

  「平生頭一次,」她喃喃地對那株樹說道,「把你給忘了。」

  「想起來了,小姐,」喬萬尼說,「您曾經許諾過要賞給我一朵這樣活寶石似的鮮花,因為我曾斗膽將一束花拋在您腳下。現在請允許我摘下一朵,好紀念咱們這次的會面吧。」

  他向前一步,把手朝那棵樹伸去。但比阿特麗絲一個箭步沖上來,發出一聲尖叫,利刃般穿透了他的心。她抓住他的手,用盡窈窕身量的全部力氣把它拽了回來。喬萬尼感到她的接觸使人渾身戰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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