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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夥子古德曼·布朗(3)


  「那可不行,」她朋友回答,「古迪·克洛伊絲,我不能把胳膊給你。不過你需要的話,這根手杖可以借給你。」

  說著,他把手杖往她腳下一扔。到了她那兒,那東西大概就突然變為活物,因為主人曾把它借給埃及的魔法師。不過,這件事古德曼·布朗可沒能看清。他吃驚地瞪著眼睛往上一看,再往下看時,古迪·克洛伊絲和蛇形手杖就都無影無蹤,只剩下先前那位旅伴,泰然地等著他。

  「那老太婆還教過俺基督教教義咧。」小夥子道。簡簡單單一句話,意味無窮。

  二人繼續朝前走。年長的直催年輕的加快步伐,堅持走那條道路,道理講得有理有節,仿佛條條發自聽者的內心,倒並非由他一一擺出來。走著走著,他折下一根楓樹枝,動手剝去上頭夜露盈盈的小枝小杈。怪的是,他手指剛碰上去,那些枝枝杈杈就立刻幹萎,幹得就像曝曬了一星期。二人就這樣快步前進,一直來到路上有個黑黝黝大坑的地方。古德曼·布朗忽然一屁股坐到一截樹樁上,不肯再往前走。

  「夥計,」他執拗地說,「俺決心已定,為這種差使俺可一步也不肯走了。就算俺以為那老惡婆是去天堂,可其實她是去見魔鬼,也沒理由叫我丟下心愛的費絲去學她的樣啊!」

  「這件事,你的想法慢慢會變的,」他夥計從容不迫,「坐在這歇會兒,等到想走了,我的拐杖會幫你一把!」

  不再多言,他把楓樹枝扔給布朗,自己轉眼不見,仿佛融入茫茫黑夜。年輕人在路邊歇了一會兒,對自己大加讚賞。尋思明天早上碰到牧師散步,該何等問心無愧,也用不著躲避善良的老執事古金先生的目光啦。這原本打算鬼混的一夜,如今要安睡在費絲的懷抱裡,多純潔,多甜蜜!這些值得誇獎的念頭正轉得美滋滋,忽聽路上傳來馬蹄得得。布朗覺得還是躲進林子裡的好,想到那個把自己帶到此地的罪惡目的就有愧,雖說剛才還為自己懸崖勒馬而感到高興。

  馬蹄聲,騎手說話聲越來越近,談話的像是兩位莊重嚴肅的老者。混雜的聲音順路而過,離小夥子的藏身處僅數碼之遙。當然,那地方夜幕重重,騎馬趕路人和他們的坐騎都看不清楚。他們的身體擦過路旁的小樹枝,但並不見他們哪怕片刻擋住明亮夜空投下的那道微光,他們一定從那兒經過來著。古德曼·布朗時而蹲下,時而踮起腳尖,撥開樹枝,麻起膽子,把腦袋盡可能伸出去,可還是啥也看不到。他更焦躁了,因為他敢發誓,要真有這種事的話,方才聽到的正是牧師與古金執事的聲音。他們從從容容緩緩前進,跟平日裡去參加什麼聖職授任儀式或教會會議一樣。眼下還聽得見他們,其中一位停下折了根樹枝。

  「尊敬的牧師先生,」兩者當中那個像執事的聲音說,「我寧願放棄授聖職的宴席,也不願錯過今晚的聚會。人家告訴我,有些會友從法爾茅斯或更遠的地方趕來,有些還從康涅狄格和羅得島來。另外,還有幾位印第安巫師哩,他們依自己的方式施行妖術,跟咱們當中最出色的不相上下。再說啦,今晚還有個年輕漂亮的女人要來入會。」

  「好極啦,古金!」牧師蒼老的喉嚨應道,「打馬快跑吧,不然咱們就該遲到啦。你知道,我不到場,什麼也幹不成。」

  蹄聲又得得響起,那說話聲奇怪地在空中迴響,一直穿過樹林。那兒從沒有什麼聚會的教堂,也沒有哪個寂寞的教徒去做禱告。那麼,兩位聖人深入這異教徒的荒野到底要去哪裡?小夥子布朗趕緊抱住一棵樹,不然就會癱倒在地。他頭發昏,心沉重,痛苦不堪。仰望蒼天,疑惑頭頂是否真有天國。然而,但見天空藍藍,繁星閃爍。

  「天國在上,費絲在下,俺還是要對抗魔鬼,堅定不移!」

  古德曼·布朗發出呐喊。

  他仰望深邃天邊的蒼穹,舉起雙手就要祈禱。忽然,雖未起風,卻有一團烏雲匆匆掠過天頂,遮住了明亮的群星。藍天依舊,只有頭頂正上方那團烏雲飛快地飄向北方。高空中,仿佛自雲團深處,傳來一片可疑的嘈雜人聲。霎時間,他覺得聽出了村裡鄉親們的聲音,男男女女,有的敬神,有的不敬。其中不少曾在聖餐桌上會過面,還有不少在酒店見過他們鬧飲狂歡。倏忽之間,那聲音又變得模糊不清。也許方才聽到的不過是寧靜無風的夜晚,古老的森林在颯颯低語。忽然,那熟悉的人聲又潮水般響起,全是薩勒姆村大白天聽得到的,但至今從沒晚上打天邊響起過呵。其中還有位少婦戚戚哀哀的哭聲,這哭聲中懷著莫名的憂傷,像是在懇求什麼恩惠,而得到的也許只能令她悲傷。周圍所有看不見的人,聖人與罪人們,似乎都在慫恿她繼續下去。

  「費絲!」古德曼·布朗痛苦而絕望地大叫,林中的迴響也嘲弄地大叫,「費絲!費絲!」仿佛許許多多迷路的倒黴蛋正在荒野裡四下尋找她。

  這憂傷,憤怒與恐懼交加的呐喊劃破夜空,不幸的丈夫屏息等待回答。忽然聽到一聲尖叫,立刻又被更嘈雜的人聲淹沒,化為漸漸遠去的哈哈大笑。隨著烏雲卷走,布朗頭頂又露出明淨寂寥的夜空。可是有什麼東西從空中飄飄落下,掛在了一根樹枝上。小夥子連忙抓住它,原來是根粉紅色的緞帶。

  「俺的費絲也走了!」他愣怔片刻後叫道,「人世還有什麼善!罪孽不過空名罷了。來吧,魔鬼,這世界全是你的啦。」

  絕望使他瘋狂。他縱聲大笑,笑了許久。然後抓起拐杖又往前走,順林中小路大步流星,不像在走,倒像在飛。道路愈加荒涼淒清,難以辨認,最後終於消失,把他撇在一片黑暗的幽林之中。憑著凡人向惡的本能,他仍舊往前沖。林中充滿可怕的聲響——樹木吱吱嘎嘎,野獸嗷嗷嗥叫,印第安人哇哇呐喊。有時風聲蕭蕭,酷似遠處教堂的鐘聲;有時它在這夜行者的左右大吼大叫,仿佛整個大自然都在蔑視他,嘲笑他。然而他自己卻是這恐怖場面的主角,不肯在其它恐怖面前退縮。

  「哈!哈!哈!」風兒嘲笑他時,他大笑起來。「看咱們誰笑得更響些!休想用你的妖術嚇唬俺!來吧,巫婆;來吧,巫士;來吧,印第安巫師;來吧,魔鬼!俺古德曼·布朗就在這兒哪,你們該像他怕你們一樣怕他。」

  說真的,這鬧鬼的林子裡再沒比古德曼·布朗的模樣更駭人的了。他在幽黑的松林裡狂奔,手中亂舞著那根手杖。時而破口大駡褻瀆神明,時而縱聲大笑,使整座林子激蕩著他的笑聲,好像周圍的樹木統統變成了魔鬼。這個他自己惡魔的化身,還不如他這個狂怒的人可怕嘞。於是,這惡魔一路飛奔,直到瞧見眼前空地上一片紅光閃閃,仿佛被砍下的樹枝樹幹都點著了,燦爛的火光直沖午夜的天空。他駐足,驅趕他狂奔的心潮稍稍平靜。只聽遠處傳來一片人聲,似乎許多人在合唱一首讚美詩,歌聲莊嚴起伏。這曲調他熟,是村裡禮拜堂唱詩班常唱的一首,歌聲深沉地低落下去,化作拖長的和聲。這不像人聲,更像幽黑荒野中的一切一齊發出的轟轟呼聲,陰森可怖。古德曼·布朗發一聲呐喊,喊聲與荒野的呼聲融為一片,連他自己也分辨不清了。

  靜默間隙,他躡手躡腳向前靠攏,直到閃爍的火光完全收入眼底。只見黑魆魆的林牆包圍之中有片寬敞的空地,空地一頭赫然一塊原始巨石,形狀天成,恰似一座祭壇或講經台。四棵松樹將其環抱,樹冠熊熊燃燒,樹幹尚未接火,如同晚間集會時點上的四根蠟燭,罩在巨石頂部的樹葉全都著了火,火光直沖夜空,時明時暗,將空地照得透亮。根根懸垂的小枝、葉穗都在燃燒。隨著紅光一起一落,數不清的會眾時而被照亮,時而消失於暗影,時而又從黑幕中冒出頭,荒涼山林的心臟一時人影憧憧。

  「一夥板著臉的黑衣人。」布朗道。

  的確如此。明暗之間交替顯現出一些翌日將在州議會上露面的人物。另一些人則個個安息日都立在本地的聖壇上,虔誠地仰望天堂,慈祥地俯視擁擠的會眾。有人肯定說,州長夫人也在場,至少也有一些她熟識的高貴太太、社會名流的妻子、一群寡婦、一大些美名遠揚的老處女,還有年輕姑娘們。她們戰戰兢兢,生怕被她們的母親發覺。要麼是昏暗荒野突然出現的火光令布朗眼花繚亂,要麼他是一下子認出了二十多個薩勒姆村教堂尤為聖潔的教徒。上年紀的古金執事已經到了,正忙著伺候他那位德高望重的牧師。可是,與這些莊重可敬,虔心向善的人,與這些教會的長者、貞潔的太太、純潔的少女,混做一堆的,卻有許多自甘墮落的男人,聲名狼藉的女人,他們恣情於醜行劣跡,甚至可能犯有極可怕的罪行。怪就怪在好人並不回避壞人,罪人面對聖人也毫無愧怍。夾雜于白皮膚冤家中間的,還有印第安祭司或巫師,他們撒向自己林中家園的妖咒,比任何已知的英格蘭巫術更為恐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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