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胎記(1)


  上個世紀下半葉,有位在各門自然科學中都享有盛名的科學家,在我們的故事開始之前不久,感受到了強似任何化學親和力的精神吸引力,就把實驗室扔給助手照管,洗淨被爐火熏黑的清俊面龐,洗去手上斑斑的酸液痕跡,去追一位美麗的女人,讓她成為自己的妻子。那年頭,電及其它大自然的奧秘剛被發現,仿佛打開了進入奇異世界的條條途徑。人們熱愛科學,那份深情與專注甚至勝過對女人的愛。超群的智力,想像力,精神,甚至感情,都能從各種科學探索中找到相宜的養料。這些探索,正如一些熱誠獻身者相信的那樣,將把強有力的智慧步步向前推進,直到科學家找到創造力的秘密,並為自己開拓一片新天地。不知道阿爾默對人類最終把握大自然有沒有這等信心,不過,他已毫無保留地致力於科學研究,任何別的激情都不能使他放棄自己的追求。他愛嬌妻也許甚于愛科學,但這愛情只有與對科學的愛互相交織,並且把科學的力量與他自己的力量相結合,才顯得更為強烈。

  這種結合於是產生,並招來真正驚人的後果與深刻的教訓。婚後不久的一天,阿爾默坐在那兒端詳妻子,神情越來越煩躁,終於開口。

  「喬治亞娜,」他說,「你從沒想過臉上那塊胎記也許可以弄掉麼?」

  「沒想過,真的。」她微微一笑。可發覺丈夫的嚴肅,臉又變得通紅。「老實說,人家都講它嫵媚迷人,我也就以為如此了。」

  「啊,長在別人臉上也許如此,」丈夫道,「可在你臉上絕不是。不,親愛的喬治亞娜,大自然把你造得幾乎盡善盡美,所以這一點點瑕疵——我吃不准該叫它缺憾還是美麗——也令人震驚,因為它是人間遺憾的明顯標記。」

  「令你震驚,我的夫君!」喬治亞娜深感委屈,頓時粉臉氣得緋紅,接著就珠淚漣漣,「那你幹嘛把我從我媽身邊娶了來?總不會是愛一個令你震驚的人吧!」

  要解釋這場談話,須提示各位,喬治亞娜左邊臉頰上生著一塊特殊的印記,與面部肌肉組織深深地長在一起。平時,她臉色嬌嫩,健康紅潤——這印記便顯得深紅,在周圍的玫瑰紅中稍稍露出它的形狀。她突然臉紅時,這印記會漸漸變得更模糊,最後消失在猛然湧上面頰的一片光彩照人的紅暈之中。但是,只要情緒變化,使她面色蒼白,那印記就會再現,猶如白雪之中一點紅,那份清晰有時簡直令阿爾默觸目驚心。這印記很像一隻人手,雖說只有最小號侏儒的手那樣大小。喬治亞娜的傾慕者們都說,她出生之時,有位仙女把玉手按在了嬰兒的臉上,留下這個記號,便給了她顛倒眾人的魅力。許多愛得發狂的青年,為得到親吻這神秘手印的特權,甚至願冒生命危險。不過,無須諱言,人們對那位仙女手跡的印象千差萬別,因為各人性格不同。一幫吹毛求疵者——不過無一例外全是女性,斷言這只血手——她們寧肯這麼叫——大大破壞了喬治亞娜的美貌,把她的臉弄得醜陋可怕。話說回來,斷定最純淨的大理石上有時出現的藍色斑痕,只須小小一塊,就足以將出自鮑威斯之手的夏娃雕像變成怪物,也有它的道理。而男性觀察者們,若這塊胎記不曾增添他們的豔羨,也滿足於但願它能消失,好讓這世界擁有一個美侖美色合乎理想的活標本。阿爾默婚前極少或根本沒想過這件事,但婚後發現自己的心願正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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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鮑威斯(海勒姆·鮑威斯HiramPowers,1805~1873):美國著名雕刻家。其作品《墮落前的夏娃》受到高度讚美。

  她要是沒這麼美麗——要是妒忌之神能找到別的嘲弄目標——他也許會由於這塊細小可人的胎記而更添愛慕。這塊小手形的胎記時而朦朧出現,時而無影無蹤;時而悄然歸來,伴隨她情緒的波動若隱若現。可是,既然她其它方面如此完美無憾,阿爾默便覺得在他們的共同生活當中,這個缺點變得愈來愈難以容忍。人類有一大致命缺陷,這就是自然之神對待她的造物,總以種種方式留下不可磨滅的烙印,要麼意味著萬物生命短暫有限,要麼意味著若求完美必須含辛茹苦。這塊緋紅的胎記表明,人類逃不脫死亡的厄運,死亡能攫住塵世最崇高最純潔的造物,將他們貶到最卑賤甚至於畜生的地位。與畜生一樣,人類有形的軀體也終將回歸塵土。阿爾默就以這種方式認定,這胎記便是妻子難逃罪孽、悲傷、腐朽與死亡的象徵。他陰暗的想像力不久就將這塊胎記視為不祥之物。它所造成的煩惱與恐懼,超過喬治亞娜善良心靈與美麗容貌帶來的歡樂。

  在本該是他們最愉快的時刻,他卻老是回到這個災難般的話題上來。不,他並非故意,還力圖回避它呢。起先,這只是一件區區小事,但它卻與它招來的一連串想法與不同感覺緊密相連,結果成為一切的中心點。晨光曦微,阿爾默爭眼看看妻子,一下就認出那缺陷的標記。夜晚爐火旁,夫妻相守,他目光會偷偷溜到她臉上,在木柴搖曳的火光中發現那鬼似的手形忽隱忽現,在他情願膜拜的地方寫下必死二字。喬治亞娜不久就意識到這一點,在他的凝視下瑟瑟顫慄。他只要露出這種常掛在臉上的怪相對她瞥上一眼,她紅潤的臉蛋立刻就變得死一般蒼白。那只緋紅的小手就會明顯地噴薄而出,恰似潔白大理石上的一顆紅寶石浮雕。

  一日夜深,火光漸次暗淡。可憐妻子臉上的胎記已幾乎辨不出來。她頭一回主動提起這個話題。

  「親愛的阿爾默,還記得麼,」她勉強微笑,「昨天晚上你那個夢,夢到了這只可惡的手?」

  「不!什麼也不記得了!」阿爾默吃了一驚。不過馬上就乾巴巴冷冰冰地補上一句,好掩飾自己深深的憂慮,「也許會夢到的,因為入睡之前心裡老想著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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