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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我的機會本來很多。因為她一旦向我講述了她過去的那段經歷之後,總渴望給我多講幾遍。她總是渴望卸掉過去的包袱,總是覺得有必要解釋說明——她一旦沉迷於對這兩種渴望的滿足,這種滿足便成了她空虛生活中的最大享受。從丈夫死的那天起,她在情感上就一直那麼空虛,就好像一個破廟的守護人可能會不斷地打掃,看管這個神靈曾經居住過的地方一樣。這份責任盡到之後,她便沒有其它事情可做了。她做了一件了不起的——或者說是件極糟糕的事,隨你怎麼說。她做得那麼大膽,然而她身上沒有任何東西能讓她獲得英雄的地位。她的品位,興趣以及可以想像得出的職業,老實說都屬￿中等的家庭婦女水平。她不知道如何創造與那個前所未有的衝動相一致的內心世界。

  丈夫死後不久,她的一個堂妹,就是我母親提到過的那個塞西莉亞·溫特也死了。給黑茲爾迪安夫人留下了一筆數目可觀的財產。一兩年後,八十年代的紐約不動產業發生的變化使查爾斯·黑茲爾迪安的那些小小產業價值倍增。他留給妻子的財產價值也在二倍,三倍地翻番。幾年的寡居生活後,她發現,有了這筆收入,要過上她丈夫曾經賣命要為她創造的奢華生活真是綽綽有餘。當一切誘惑的危險過去之後,她再也不會受到任何誘惑的威脅了,這真是對她命運的絕妙諷刺,因為我堅信,她絕不會為了得到這樣的奢華供自己享用而再向任何男人伸出哪怕是一根指頭,但如果她不是愛財如命,只為金錢本身活著的話,她就會得益於它——它的幫助遠遠超乎想像——它能給她減輕孤獨,填補空虛,排遣心煩意亂的力量。如果不這樣,她就越來越活不下去了。

  她來到這個世界上似乎就是為了取悅男人,叫他們癡迷的。然而丈夫卻死了,該做的犧牲也完成了。我肯定她一定更願意把自己封閉在孤獨的世界裡,大部分的時間以沉思默想,做做日常事務來打發消磨……然而她打算做些什麼呢?以前除了她舉止優雅外,從來也沒有學到其它的謀生手段。除了打牌,聊天,聽歌劇外,她再也不知道還有什麼辦法可以填補空虛的生活。親近她的男人中間沒有一個敢越雷池一步,超越她曾為我設置的那條友誼的界限。對此我深信不疑。她並沒因為要讓別人替代亨利·普萊斯特而把他關在門外。一想到這兒,她的臉就變得煞白。但是她問我還有什麼可做的事情,什麼?日子總還得過,她鬱鬱寡歡,已經不可救藥了。

  她就這樣孤孤單單地過著冷冷清清的生活,她就這樣過著遠離我們大家的生活。她儘管非常需要我們,內心裡忠實於她的那一崇高衝動,然而卻無力調整自己的日常行為!因而,自從她不再值得社會譴責的那一刻起,她發現自己就被社會所拋棄,成了一個僅僅以豐盛晚餐而出名的「放蕩」的寡婦。

  她所遭遇的種種苦境使我大惑不解。我常常納悶,在她的一生中,她還能做些什麼呢?我周圍這些漸漸長大的年輕女人當中,誰也想像不出這位七十年代的漂亮女人的無助、無能。她沒有錢,沒有工作,似乎只為取悅別人才來到這個世界上,對於自己如何去努力謀生她一竅不通,沒有一個能理解這些。只有婚姻才能使這樣的女孩擺脫饑餓,要不然除非是偶遇一位老太太要她遛狗或是讓她大聲朗誦經文給她聽。甚至連在扇子上畫野玫瑰,給像片塗色變成小畫像,或者給幸運的朋友做燈罩,裝飾帽子這樣一些女性開始獨立時常做的零活也從來沒有過。令我母親那代人不可思議的是,得不到財產的女人只有嫁一個丈夫後,才能接受親戚的資助;而且有了丈夫,她就應該幫他掙錢謀生,這就更加令她不可思議了。過去紐約的這些自給自足的小圈子雖然沒有創造過什麼財富,卻對貧窮厭惡之極,連想都不想一下。

  儘管在膚淺的觀察者眼裡,她的日常生活似乎與人們對她的評價不符,但這一切都對可憐的利齊·黑茲爾迪安有利。她除了用對丈夫不忠的辦法讓丈夫平安地度過餘生之外,別無他法。但是一旦他死了,使用規行矩步的生活來抵償背叛丈夫的罪責。她這樣做,無需任何回報,只求內心的滿足。隨著她年事漸高,朋友們天各一方,結婚的結婚,或者由於這樣或那樣的原因漸漸疏遠,她那空蕩蕩的圈子裡補充了一些下等人。在她的客廳裡,可以見到愚蠢的男人、普通的男人以及一些很明顯是因為無處可去才上她家並希望借她向社會上層爬的男人。她意識到這種不同之處——無論什麼時候當我發現新來的客人坐在她的搖椅裡,她的眼睛就這樣告訴我。然而卻從未用語言、手勢承認過這一點。她曾經對我說:「你也看得出這兒比過去無聊多了,也許這是我的錯。我更清楚如何讓老友出來。」又有一天,她對我說:「你在這兒碰到的人都是出於友善而來的。我這麼大年紀,其它的什麼事也都不在乎了。」她就說了這些。

  她比以前更加頻繁地出入劇院,並盡可能地給朋友慷慨的幫助。為了使自己整天忙忙碌碌,她又生出了一些額外的事給自己做,提供一些別人並不需要的幫助,反而使人們感到煩惱。儘管她機智非凡,但卻常常陷於一種異常孤獨的殷勤狀態。在小型的晚餐會上她擺出精美的花朵,端上新奇美味的食物,常常叫我們大吃一驚。客人們的身份越來越低下,而香煙和香模的檔次卻起來越高,有時候當最後一批無聊的客人紛紛走散,我常常見她坐在一片狼籍之中,周圍滿是亂扔的煙灰缸和空酒瓶,轉身偷眼望著自己在鏡中的模樣,憔悴的雙眼似乎在問:「即使是這樣的場景明天還會有嗎?」

  我不願意就此擱筆。最後一次見她的情景更令人滿意。我出外遠行了一年,回來的那天,我在俱樂部碰到休伯特·韋森。他一副自高自大並且老於世故的樣子。他把我拉到一邊,臉一下子變得通紅,謹慎地回頭向四處看了看說。「你見過我們的老朋友黑茲爾迪安夫人了嗎?聽人說她病了。」

  我正準備接受「聽說」這樣的措辭,可隨後,我想起在我離家出外的這段日子裡休伯特結了婚。他這麼小心謹慎或許是一個新的進步吧。我趕快到黑茲爾迪安家,令我吃驚的是,在門前的臺階上我碰到了一位天主教教士,他神情嚴肅地看了看我,鞠了一躬便走出去了。

  我沒有想到竟碰到了他,因為我的老朋友從來也沒有在我面前提起宗教方面的話題。儘管她常對我說,在她小時候,也像許許多多成人那樣被溫特先生的雄辯口才所深深吸引,但人們猜想她父親的一生經歷早已動搖了她心中早先留下的任何信仰。此時,我一看到她,就立即明白了。她病得厲害,很明顯已在彌留之際。在生命的盡頭,並不總是善待過她的命運之神,給了她所需要的安慰。是不是她身上遺傳下來的朦朧的宗教感情被喚醒了?她是不是想起了父親在經歷了長期漂泊不定的理智和道德生活之後,最終還是在那幫古老的信徒中間找到了安寧?到底是不是這樣,我根本無從知曉——或許連她自己都不清楚。

  然而她知道她找到了自己渴求的東西。最後她能談及查爾斯了,能承認自己的罪過,她應該得到饒恕。紙牌,晚餐,閒談這些消遣方式都已成為過去。那麼老天還會賜給她什麼來排遣心中的寂寞?從此之後,她的所有生活內容都在為那每天一個鐘頭的懺悔和慰藉而做準備。這個仁慈的來客,對她了如指掌。他能給她講些與查爾斯有關的事情:他在哪兒,他感覺怎麼樣,如何每日都給他以精心的關注,當一切雜念都被排除之後,她才有希望最終與他會合。教士解釋說,天堂之路總是顯得很平常。在她日漸衰竭的那幾周,我每一次去看她時,見她一次比一次更像一個歸心似箭的遊子,微笑著等待上帝對她的召喚。房間裡似乎再也沒有孤獨感了,時日也不顯得那麼難熬。有人已經幫她從她過去曾嘗試著讀了好幾次但總也讀不下去的那些書中找出了兩三本書(她總是將它們放在床頭),書中有來自查爾斯在等待她的那個世界的信息。

  得到了這樣的幫助和指引,有一天她去見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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