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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接下來的一幕情景歷歷在目:鑰匙失而復得。芒特夫人勉勉強強地賠禮道歉,她便也冷淡地接受了她的道歉。雙方都感覺到沒法繼續在一塊兒生活下去了!她已經被傷透了心,生活又要面臨一無所有的困境。在此之前,儘管生活幾經沉浮,顛簸不定,但她的年輕美貌、待人接物的睿智令她信心十足。她從不認為自己是依賴於那些人的,受了他們的恩惠。而如今,她已經是一位二十歲的大姑娘了,然而身無分文,而且還有個滿頭白髮、名譽掃地的父親。他儘管遇到了感情和金錢上的糾葛,但還是輾轉于低檔的海濱度假地之間。對他來說,與其說他幫助她,還不如說她幫助了他。為了他,她曾一直獨身一人。溫特家的堂兄弟們曾為他的輝煌而驕傲十足,而現在卻為他的不光彩而蒙羞受辱。她同芒特夫人的關係破裂後,他們覺得不便插手便敬而遠之。溫特牧師以前的那些教區居民再沒有人支持他了。幾乎與此同時,利齊聽說父親要和一個葡萄牙女歌劇演員結婚並且要被吸收到羅馬教會中,這件十足的醜聞很快便給他的家庭帶來了應有的結果。

  情況愈來愈糟糕,應該採取有效措施,對此利齊心裡一清二楚——一後,她便和查爾斯·黑茲爾迪安訂了婚。

  後來她常說要不是因為那串鑰匙,她怎麼也不會想到和他結婚。而相反,他笑著強調,要不是由於那串鑰匙,她永遠也不會瞧他一眼。

  而當他們倆倉促結婚後,雙方都能互相理解,達成默契,這一切又有什麼關係?如果由一位審慎的參謀權衡雙方的優點,並發現他們十分般配的話,那麼倒很難預知他們彼此之間是否和諧。事實上,如果參謀們能夠審慎地審時度勢的話,那麼可能只會發現他們之間不和諧的因素。查爾斯·黑茲爾迪安天生是個觀察家,是個學生,喜歡琢磨又有強烈的好奇心。而利齊·溫特」(當她想一下自己)是個什麼樣的人呢?她一直是個什麼樣的人呢?她只是一個行動敏捷的匆匆過客。正像她的優雅、敏捷、活潑增添了她幾分魅力那樣,她身上那永久的適應力不斷地激發著她的心智。別人都會這麼評價她的,現在她也這樣自我評價了一番。她認為在至關重要的事情上她仍舊一如既往。然而儘管如此,他對她還是很滿意;無論在平靜的婚後生活中,還是在初遇的羞澀時刻,她都能令他心滿意足,或者更甚一步。在最初的幾個月中,感激之情弄得她頭暈目眩,處處像個崇拜者那樣唯命是從。但當處在相互理解的融洽氣氛中,她的力量有所發展。她認為自己要比他所希望的更具魅力,更加聰慧,更加完美和友好,或者說她自認為有能力成為那樣的人時,天平在不知不覺中發生了偏移,每當他的眼光落在她身上時,便流露出無比的驕傲。

  黑茲爾迪安一家被征服了。他們不得不承認這一點。不容否認,一顆耀眼的新星走進了這個家族。唯有芒特夫人心懷不滿,但最終也不再固執己見了,並得到了毫不在乎、慷慨大度的諒解。

  啊,那段輝煌耀眼的日子!現在,當她回首往事時,自己給嚇了一跳。一天她還曾是那位聲名狼藉的男人的女兒,一個充滿敵意,孤立無援的姑娘;而又一天,她成了查理·黑茲爾迪安的妻子。他是位成功的青年律師,突出的表現有目共睹,事業家庭前程無量。他的親生父母已經亡故,死時很窮。但那幾位膝下無子的親戚湊錢資助他,同時又有節儉的利齊雙手的精心料理,使他的收入綽綽有餘。

  噢,那最初的幾年!那段好光景還幾乎不到六年。可是即使是現在,回想起那段日子,她的心裡還時不時地充滿了甜蜜——還不到六年;可後來黑茲爾迪安和他的醫生都認為已經完全治癒了的先天性心臟衰竭又突然劇烈地復發了。以前曾有一回,由於同樣的原因,他被送到了遙遠的地方,在那溫和的氣候,美麗的景色中旅行了一年。他第一次回來時恰逢利齊不想在芒特夫人那兒呆下去。這個小夥子對未來的婚姻以及重操舊業信心十足。在接下來的六年中,他未遇波折,律師工作忙碌而成功。可後來,第二次打擊突如其來地降臨到他的身上,並且還帶有可怕的凶兆。「黑茲爾迪安的心臟」成了全家人的口頭禪。黑茲爾迪安一家私下認為他的心臟病要比西勒頓·傑克遜的痛風病高貴得多,比韋森的肝病文雅得多。只要自己輕輕鬆松,長年多病的人大都可以活下來,一直到老。那時,會因為其它方面的機體紊亂而死。然而黑茲爾迪安對此不以為然。

  一個個希望化為泡影,一個個計劃都落了空。黑茲爾迪安一家去南方過冬了。他躺在佛羅里達花園的長椅上,一邊讀書,一邊沉思默想。有利齊相伴自然快活無比。幾個月就這樣匆匆而過,轉眼又是第二年的秋天。身體有了好轉,回到紐約後,他又開始工作了。病痛週期性地發作,但卻頑固難治,他繼續與之抗爭了兩年多,然而在此之前,丈夫和妻子心裡都明白,好景不長了。

  他上班之間的間斷時間越來越長了,漸漸地他的病久治不愈,但他卻從未屈服過。隨之,收入每況愈下。他對自己漠然不顧,但一想到要讓利齊桔據地生活,他心裡便湧出說不盡的愁苦。

  從內心說,她倒不在乎那些,可她卻說服不了丈夫。他成長在舊時的紐約,耳儒目染舊式的傳統。作為男人,無論怎麼花費,都必須讓妻子做她「習慣做的事情」。他曾為她的美貌、優雅的風度,時髦得體的著裝以及她安排的豐盛飯菜使朋友們讚不絕口而深感驕傲,但並不是讓她習慣於做可能增添此類魅力的一切事情。芒特夫人的竊喜令他內心十分痛苦。她送給他巴爾的摩泥龜、拿手的蛤湯和一打黑茲爾迪安家的陳釀。當提起利齊的名字時便對她的密友們說:「我早給你們說過了。」他知道了,大罵不止。

  「我不會被她折騰窮。」他大聲宣佈。然而利齊的笑容驅散了他的怒氣,她勸他嘗一口龜肉,咂一口送來的美酒。

  一想起他和芒特夫人的最後一次談話,她的臉上便露出淡淡的笑容。這時,臥室房門的把手突然一轉動,令她吃驚不已。她一下子跳起來,而他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血液一下子沖向她的額頭,他的表情讓她害怕。她好像注視敵人一樣盯著他看了一會兒。慢慢地,她發現他臉上只有無盡的痛苦和惘然失落的神情。

  她趕緊走到他的身邊,雙手扶住他,攙著他走到最近的扶手椅上坐下,給他披了條圍巾。她跪在他的身旁,而他那雙叫人不可捉摸的眼神中流露出一絲厭惡。

  「查爾斯……查爾斯,」她央求道。

  他好一陣子都說不出話來。她暗暗地問自己,他是否由於發病而找她。或者是在他進屋準備質問、責備或者揭露那天下午的所見所聞時又突然發病了。

  他突然抬起手,捧起她的臉,整個面龐完完全全地任憑他定睛凝視。

  「我的心肝,我的心肝,你感覺幸福嗎?」

  「幸福?」這個字眼一下子噎住了她。她緊緊地抱住他,臉埋在他的雙膝間。他用手輕輕地撫弄著她的頭髮。她的全身湧起一股力量,又一次,她抬起了頭,注視著他的雙眼說:「你呢?」

  他深情地望了她一眼,眼神中飽含了他們從最初到最後所有的生活情感。他又一次撫摸著她,像是祈神賜福一樣,手慢慢地滑落了下來,那一刻,他們共有的日子結束了。接著,她便翻騰找藥,搖鈴叫僕人,又打發人去請醫生。她的丈夫,她最為敬畏、最為愛戴的人又一次被病魔弄得成了一個孤立無助的俘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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