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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她的側影一動不動,但他發現一滴眼淚從她的睫毛間湧出,掛在了面紗的網孔上。

  「沒有對別人造成不可挽回的傷害的危險。我們還是不要像其他人那樣吧!」她提出異議說。

  「其他什麼人?我不想假裝與我的同類有什麼不同,我也有同樣的夢想與渴望。」

  她有些恐懼地瞥了他一眼。他發現她兩頰泛起一片淡淡的紅暈。

  「如果我到你身邊來一次,然後就回家,那樣成嗎?」她突然大著膽子、聲音清晰地低聲問道。

  熱血湧上了年輕人的額頭。「最親愛的!」他說,身體一動不動。仿佛他把心捧在了手中,像滿滿的一杯水,稍一動彈就會溢出來似的。

  隨著她後面的半句話傳到耳中,他的臉又陰沉了下來。「回家?你說回家是什麼意思?」

  「回我丈夫家。」

  「你指望我會同意嗎?」

  她抬起頭,用困惑的目光看著他。「還有什麼辦法呢?我可不能留在這兒,對那些善待我的人撒謊呀。」

  「正是為了這個理由,我才要你跟我遠走高飛!」

  「在他們幫我重新生活之後,去毀掉他們的生活?」

  阿切爾一躍站了起來。他低頭看著她,心裡充滿一種難以名狀的絕望。他本來可以不費力地說:「『對,來吧,來一次吧。」他知道她一旦同意就會把決定權交給他,到時候勸她別回丈夫那兒去不會有什麼困難。

  然而話到嘴邊卻又噎住了,她那副真摯誠懇的樣子使他根本不可能冒昧地把她引進那種常見的陷阱。「假如我讓她來,」他自己心裡想,「我還得再放她走。」那後果是不可想像的。

  然而看著她濕潤的面頰上睫毛的陰影,他動搖了。

  「畢竟,」他又開口說,「我們也有自己的生活……辦不到的事想也沒用。你對一些事情那樣不帶偏見,用你的話說——那樣習慣于看戈爾工的臉色,所以,我不明白你為什麼不敢正視我們的關係,實事求是地看待它——除非你認為這種犧牲不值得。」

  她也站了起來,迅即皺起眉頭,閉緊了雙唇。

  「既然你這麼說,那——我一定要走了,」她說著,從胸前掏出她的小懷錶。

  她轉身就走,他跟上去,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哎,既然這樣,那就來找我一次吧,」他說。一想到要失去她,他猛地轉過頭去。轉瞬間,他們倆幾乎像仇人似的你看著我,我看著你。

  「什麼時間?」他緊逼地問。「明天?」

  她躊躇了。「後天吧。」

  「最親愛的——!」他又說。

  她已經把手腕掙脫出來,但他們的目光一時還對視著。他見她那蒼白的臉上煥發著內心的光華,他的心恐懼地跳動著,覺得自己從未見到過愛是這樣明明白白。

  「哎呀,我要晚了——再見。不,你別再往前走了,」她喊道,一面急匆匆地沿著長長的屋子走去,仿佛他眼睛裡折射的神色嚇壞了她。她走到門口,轉過身停了一下,揮手匆匆告別。

  阿切爾一個人走回家。等他進家時夜幕已經降臨。他打量著門廳裡熟悉的物品,仿佛是從墳墓另一端觀察似的。

  客廳女傭聽到他的腳步聲,跑上樓梯去點上面梯臺上的煤氣燈。

  「阿切爾太太在家嗎?」

  「不在,老爺。阿切爾太太午飯後坐馬車出去了,現在還沒回來。」

  他懷著一種寬慰走進圖書室,一屁股坐到扶手椅上。女傭跟在後面,帶來了檯燈,並向快要熄滅的壁爐裡加了點煤。她走後他繼續一動不動地坐著,雙肘壓在膝上,兩手交叉托著下巴,眼睛盯著發紅的爐格。

  他坐在那兒,思緒紛亂,忘記了時間的流逝,深深陷入驚愕之中,仿佛生活不是加快了,而是被中止了。「這是迫不得已的,那麼……這是迫不得已的,」他心裡反復地說,好像遭了厄運似的。這結局與他夢寐以求的相去太遠,給他的狂喜潑上一盆徹骨的冰水。

  門開了,梅走了進來。

  「我回來太晚了——沒讓你擔心吧?」她問,一面把頭靠在他的肩上,難得地擁抱著他。

  他愕然地抬起頭問:「已經很晚了嗎?」

  「都7點多了,我以為你已經睡了呢!」她笑著說。隨後拍下帽子上的別針,把她的絲絨帽丟到沙發上。她比平時顯得蒼白些,但精神異常煥發。

  「我去看外婆了,正當我要走的時候,埃倫散步回來了,於是我又留下,跟她進行了一次長談,我們許久沒有這樣真誠地交談了……」她坐在平時坐的那把扶手椅上,面對著他,用手指梳理著紛亂的頭髮。他覺得她在等他說話。

  「是真正親切的交談,」她接著說,臉上活潑的笑容讓阿切爾感到有些做作。「她非常可愛——完全像是過去那個埃倫。恐怕我最近對她不夠公平,有時我認為——」

  阿切爾站起來,倚在壁爐臺上,躲開了燈光的照射範圍。

  「噢,你認為——?」見她打住話頭,他重複一遍說。

  「唉,也許我對她評價不夠公平。她是那麼特殊——至少在表面上,她接納那麼古怪的人——好像她喜歡引人注意。我猜這就是她在放蕩的歐洲社會所過的生活吧;我們這些人在她心目中無疑是很無聊。不過我不想對她做不公正的評價。」

  她又停住口,由於不習慣講這麼多而有點兒氣喘吁吁。她坐在那兒,雙唇微啟,兩頰緋紅。

  阿切爾看著她,想起了在聖奧古斯汀教區花園裡她那張漲紅的臉。他注意到她內心那種同樣的暗中努力,那種對超越她正常想像力的某種事情同樣的企盼。

  「她恨埃倫,」他心裡想。「並且想要克服這種感情,還想讓我幫她克服。」

  這一想法使他深受感動。有一會兒他直想打破兩人之間的沉默,豁出去求助於她的寬恕。

  「你知道家裡人有時給弄得很煩惱,」她接著說,「對嗎?開始我們都盡可能為她著想,可她好像根本就不理解。而現在又想起來去看博福特太太,還要坐外婆的馬車去!我擔心她已經使范德盧頓夫婦產生了不和……」

  「啊哈,」阿切爾不耐煩地笑道。他倆中間那道門重又關上了。

  「到了換衣服的時間了。我們要出去吃飯,對嗎?」他問道,一面離開火爐。

  她也站了起來,卻繼續在爐邊磨蹭。當他走過她身邊時,她衝動地迎上去,仿佛要留住他似的。他們的目光相遇了,他發覺她那雙眼睛又藍汪汪的,跟他告別她去澤西城時一樣。

  她張開雙臂繞住他的脖子,把臉緊緊貼到他的臉上。

  「你今天還沒吻我呢,」她悄聲地說;他感覺到她在他懷中顫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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