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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11

  大約兩個星期之後,在萊特布賴一拉姆森一洛律師事務所中,紐蘭·阿切爾正坐在自己的隔間裡閑得發呆,這時,事務所的上司要召見他。

  老萊特布賴先生,這位受紐約上層階級三代人信託的法律顧問,端坐在他的紅木寫字臺後面,顯然遇到了麻煩。他用手捋了捋濃密的白鬍鬚,理理突起的眉頭上方那淩亂的灰發,他那位不敬的年輕合夥人心想,他多像一位因為無法判斷病人症狀而苦惱的家庭醫生啊。

  「親愛的先生,」他一貫稱阿切爾為「先生」——「我請你來研究一件小事,一件我暫時不想讓斯基普沃思和雷德伍德知道的事。」他所說的這兩位紳士是事務所另外兩名資深合夥人。正如紐約別的歷史悠久的法律事務所的情況那樣,這家事務所信箋頭上列有姓名的那幾個原來的合夥人都早已作古,像這位萊特布賴先生,就其職業稱謂而言,他實際上成了自己的祖父。

  他在椅子裡朝後一仰,皺起眉頭,然後說:「由於家庭的原因——」

  阿切爾抬起頭來。

  「明戈特家,」萊特布賴微笑著點了點頭解釋說。「曼森·明戈特太太昨天派人請我去。她的孫女奧蘭斯卡伯爵夫人想向法庭起訴,要求與丈夫離婚,有些文件已交到我手上。」他停了一會兒,敲敲桌子。「考慮到你將要與這個家庭聯姻,我願在採取進一步行動之前,先找你諮詢一下——與你商量商量這件案子。」

  阿切爾覺得熱血湧上了太陽穴。拜訪過奧蘭斯卡伯爵夫人之後,他只見過她一次,那是在看歌劇的時候,在明戈特的包廂裡。這段時間,由於梅·韋蘭在他心目中恢復了應有的地位,奧蘭斯卡夫人的形象正在消退,已經不那麼清晰、那麼索繞心頭了。第一次聽詹尼隨便說起她要離婚時,他把它當作了毫無根據的流言,並沒在意。此後,他再也沒有聽人說過這事。從理論上講,他對離婚幾乎跟母親一樣抱有反感;令他惱火的是,萊特布賴先生(無疑受了老凱瑟琳·明戈特的慫恿)顯然打算把他拉進這件事情中來。明戈特家能幹這種事的男人多著哩,何況他目前還沒有通過婚姻變成明戈特家的一分子。

  他等待老合夥人說下去。萊特布賴先生打開一個抽屜,抽出了一包東西。

  「如果你瀏覽一下這些文件——」

  阿切爾皺起了眉頭。「請原諒,先生;可正因為未來的親戚關係,我更希望你與斯吉普沃思先生或雷德伍德先生商討這件事。」

  萊特布賴先生似乎頗感意外,而且有點生氣。一位下級拒絕這樣的開場白是很少見的。

  他點了點頭,說:「我尊重你的顧慮,先生,不過對這件事,我以為真正的審慎還是要按我說的去做。說老實話,這並不是我的提議,而是曼森·明戈特和她的兒子們的提議。我已經見過了洛弗爾·明戈特,還有韋蘭先生,他們全都指名要你辦。」

  阿切爾感到怒火在上升。最近兩個星期,他一直有點不由自主地隨波逐流,以梅的漂亮容貌和光彩個性去對付明戈特家那些糾纏不休的要求。然而老明戈特太太的這道諭旨卻使他清醒地看到,這個家族認為他們有權強迫未來的女婿去幹些什麼,他被這種角色激怒了。

  「她的叔叔們應該處理這件事,」他說。

  「他們處理了。全家人進行了研究,他們反對伯爵夫人的意見,但她很堅決,堅持要求得到法律的判決。」

  年輕人不作聲了:他還沒有打開手上的紙包。

  「她是不是想再嫁人?」

  「我認為有這個意思;但她否認這一點。」

  「那麼——」

  「阿切爾先生,勞駕你先看一遍這些文件好嗎?以後,等我們把情況交談之後,我會告訴你我的意見。」

  阿切爾無可奈何地帶著那些不受歡迎的文件退了出來。他們上次見面以來,他一直漫不經心地對待社交活動,以便使自己擺脫奧蘭斯卡夫人的負擔。他與她在爐火旁單獨相處建立的短暫親密關係,由於聖奧斯特利公爵與萊姆爾·斯特拉瑟斯太太的闖入,以及伯爵夫人對他們愉快的歡迎,已經天助神依般地破滅了。兩天之後,在她重獲范德盧頓夫婦歡心的喜劇中阿切爾助了一臂之力,他不無尖酸地心想,對於有權勢的老紳士用一束鮮花表示的善意,一位夫人是知道如何感激的,她不需要他這樣能力有限的年輕人私下的安慰,也不需要他公開的捍衛。這樣一想,就把他個人的問題簡化了,同時也令人驚奇地修復了他模糊的家庭觀念。無論梅遇到什麼緊急情況,他都無法想像她會對陌生男人大講自己的困難,不加考慮地信賴他們。在隨後的一個星期中,他覺得她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優雅更美麗。他甚至屈從了她延長訂婚期的願望,因為她找到了解除爭端的辦法,使他放棄了儘快結婚的要求。

  「你知道,從你還是個小姑娘的時候起,只要你說到點子上,你父母一直都是容許你自行其事的,」他爭辯說。她神色十分安詳地回答道:「不錯;正是由於這個原因,才使得我難以拒絕他們把我看作小姑娘而提的最後一個要求。」

  這是老紐約的調子;這是他願永遠確信他的妻子會做的那種回答。假如一個人一直習慣於呼吸紐約的空氣,那麼,有時候,不夠清澈的東西似乎就會讓他窒息。

  他回來後閱讀的那些文件實際上並沒有告訴他多少情況,卻使他陷入一種窒息和氣急敗壞的心清。文件主要是奧蘭斯卡伯爵夫人的律師與法國一個法律機構的往來信件,伯爵夫人曾請求該機構澄清她的經濟狀況;另外還有一封伯爵寫給妻子的短信。讀過那封信後,紐蘭·阿切爾站起來,把文件塞進信封,重新走進了萊特布賴的辦公室。

  「還給你這些信,先生。如果你願意,我想見見奧蘭斯卡夫人,」他聲音有些不自然地說。

  「謝謝你——謝謝你,阿切爾先生。如果你有空,今晚請過來一起吃晚飯,飯後我們把事情研究一下——假如你想明天拜訪我們的委託人的話。」

  紐蘭·阿切爾這天下午又是直接走回家的。這是個明淨清澈的冬季傍晚,一彎皎潔的新月剛升起在房頂上方。他想讓靈魂內部注滿純淨的光輝,在晚飯後與萊特布賴關進密室之前這段時間,不想跟任何人說一句話。再做其他決定是不可能的,一定得按他的意見辦:他必須親自去見奧蘭斯卡夫人,而不能讓她的秘密暴露給其他人。一股同情的洪流已經沖走了他的冷漠與厭煩。她像一個無人保護的弱者站在他面前,等待著他不惜一切代價去拯救,以免她在對抗命運的瘋狂冒險中受到進一步的傷害。

  他記起她對他講過,韋蘭太太曾要求她免談她過去任何「不愉快的事」。想到也許正是這種心態才使得紐約的空氣如此純淨,他不覺有些畏縮。「難道我們竟是法利賽人①不成?」他困惑地想。為了擺平憎惡人類罪惡與同情人類脆弱這兩種本能的感情,他大傷腦筋。

  ①古代猶太教的一個派別,《聖經》中稱他們為言行不一的偽善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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