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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10

  第二天,他說服梅脫出身來,午飯後到公園去散步。按照紐約聖公會教徒的老習慣,她在星期天下午一般是要陪父母去教堂的。不過就在上午,韋蘭太太剛剛說通她同意將訂婚期延長,以便有時間準備足夠的手工刺繡作嫁妝,所以就寬容了她的偷懶。

  天氣十分信人。碧藍的天空襯托著林陰大道上那些樹木光禿禿的圓頂,樹頂下面的殘雪像無數水晶碎片熠熠閃光。這天氣使得梅容光煥發,像霜雪中的一棵小楓樹那樣光彩奪目。阿切爾為路人投向她的目光而感到自豪,佔有者率直的幸福感清除了他內心深處的煩惱。

  「每天清晨醒來在自己屋裡聞到鈴蘭的香味,真是太美了!」她說。

  「昨天送晚了,上午我沒時間——」

  「可你天天都想到送鮮花來,這比長期預訂更讓我喜歡。而且每天早晨都按時送到,就像音樂教師那樣準時——比如就我所知,格特魯德·萊弗茨和勞倫斯訂婚期間,她就是這樣。」

  「啊,這是完全應該的!」阿切爾笑著說,覺得她那熱誠的樣子很有趣。他斜視著她蘋果般的臉頰,想起昨天送花的事,覺得雖然荒唐卻也很安全,不由得說道:「我昨天下午給你送鈴蘭的時候,看到幾支漂亮的黃玫瑰,便叫人給奧蘭斯卡夫人送去了。你說好嗎?」

  「你真可愛!這樣的事會讓她十分高興的。奇怪,她怎麼沒提呢?她今天跟我們一起吃的午飯,還說起博福特先生給她送去了漂亮的蘭花,亨利·範德盧頓送了滿滿一籃斯庫特克利夫的石竹呢。她收到花好像十分驚訝。難道歐洲人不送鮮花嗎?不過她認為這種風俗非常好。」

  「噢,一準是我的花被博福特的壓住了,」阿切爾煩躁地說。接著他想起自己沒有隨玫瑰花附上名片,又懊悔說出了這件事。他想說,「我昨天拜訪了你的表姐」,但又猶豫了。假如奧蘭斯卡夫人沒有講起他的拜訪,他說出來似乎有些尷尬。然而不講又會使事情帶上一層神秘色彩,他不喜歡那樣。為了甩掉這個問題,他開始談論他們自己的計劃,他們的未來,以及韋蘭太太堅持要延長訂婚期的事。

  「這還算長!伊莎貝爾·奇弗斯和裡吉的訂婚期是兩年,格雷斯和索利差不多有一年半。我們這樣不是很好嗎?」

  這是少女習慣性的反問,他覺得特別幼稚,並為此感到慚愧。她無疑是在重複別人對她說過的話,可是她都快滿22歲了,他不明白,「有教養」的女子要到多大年齡才能開始替自己說話。

  「她們永遠不會的,假如我們不允許她們,」他在心裡想道。他突然記起了他對西勒頓·傑克遜說過的那句義正詞嚴的話:「女人應當跟我們一樣自由——」

  他眼下的任務是取下蒙在這位年輕女子眼上的繃帶,讓她睜開眼睛看一看世界。然而,在她之前,已經有多少代像她這樣的女人,帶著蒙在眼上的繃帶沉入了家族的地下靈堂呢?他不禁打了個冷顫,想起在科學書籍中讀到的一些新思想,還想起經常被引證的肯塔基的岩洞魚,那種魚由於眼睛派不上用場,它們的眼睛已經大大退化了。假如他讓梅·韋蘭睜開眼睛,她只能茫然地看到一片空白,那該怎麼辦呢?

  「我們可以過得更快樂,我們可以始終在一起——我們可以去旅行。」

  她臉上露出喜色說:「那倒是很美。」她承認她喜愛旅行,但他們想做的事那麼與眾不同,她母親是不會理解的。

  「好像這還不僅僅是『與眾不同』的問題!」阿切爾堅持說。

  「紐蘭!你是多麼獨特呀!」她高興地說。

  他的心不由一沉。他覺得自己講的完全是處於同樣情況下的年輕人肯定要講的內容,而她的回答卻完全是本能與傳統教她的那種回答。她居然會說他「獨特」!

  「有什麼『獨特』的!我們全都跟用同一塊折疊的紙剪出的娃娃一樣相似,我們就像用模板印在牆上的圖案。難道你我不能走自己的路嗎,梅?」

  他打住話頭,面對著她,沉浸在因討論產生的興奮之中;她望著他,目光裡閃爍著欣喜明朗的傾慕。

  「天哪——我們私奔好嗎?」她笑著說。

  「如果你肯——」

  「你確實很愛我,紐蘭!我真幸福。」

  「那麼——為什麼不更幸福些?」

  「可是,我們也不能像小說中的人那樣啊,對嗎?」

  「為什麼不——為什麼不——為什麼不呢?」

  她看上去對他的執拗有點不悅,她很清楚他們不能那樣做,不過要說清道理卻又很難。「我沒那麼聰明,無法跟你爭論。可那種事有點——粗俗,不是嗎?」她暗示說,因為想出了一個肯定能結束這個話題的詞而松了口氣。

  「這麼說,你是很害怕粗俗了?」

  她顯然被這話嚇了一跳。「我當然會討厭了——你也會的,」她有點生氣地回答說。

  他站在那兒一語不發,神經質地用手杖敲著他的靴子尖,覺得她的確找到了結束爭論的好辦法。她心情輕鬆地接著說:「喂,我讓埃倫看過我的戒指了,我告訴過你了嗎?她認為這是她見過的最美的鑲嵌了。她說,貝克斯大街上根本沒有能與之相比的貨色。我太愛你了,紐蘭,因為你這麼有藝術眼光。」

  第二天晚飯之前,阿切爾正心情陰鬱地坐在書房裡吸煙,詹尼漫步進來走到他跟前。他今天從事務所回來的路上,沒有去俱樂部逗留。他從事法律職業,對待工作像紐約他那個富有階級的其他人一樣漫不經心。他情緒低落,心煩意亂。每天在同一時間都要幹同樣的事,這使他腦子裡塞滿了揮之不去的痛苦。

  「千篇一律——千篇一律!」他看著玻璃板後面那些百無聊賴的戴高帽子的熟悉身影咕噥說,這話像糾纏不休的樂曲在他腦袋裡不停地迴響,平時這個時候他都是在俱樂部逗留,而今天他卻直接回了家。他不僅知道他們可能談論什麼,而且還知道每個人在討論中站在哪一方。公爵當然會是他們談論的主題,儘管那位乘坐一對黑色矮腳馬拉的淡黃色小馬車的金髮女子在第五大街的露面(此事人們普遍認為歸功於博福特)無疑也將會被他們深入的研究。這樣的「女人」(人們如此稱呼她們)在紐約還很少見,自己駕駛馬車的就更稀罕了。范妮·琳小姐在社交時間出現在第五大街,深深刺激了上流社會。就在前一天,她的馬車從洛弗爾·明戈特太太的車旁駛過,後者立即搖了搖身邊的小鈴鐺,命令車夫馬上送她回家。「這事若發生在范德盧頓太太身上,又會怎樣呢?」人們不寒而慄地相互問道。此時此刻,阿切爾甚至仿佛能聽見勞倫斯·萊弗茨正就社交界的分崩離析發表高見。

  妹妹詹尼進屋的時候,他煩躁地抬起頭來,接著又迅速俯身讀他的書(斯溫伯恩的《沙特拉爾》——剛出版的),仿佛沒看見她一樣。她瞥了一眼堆滿書籍的寫字臺,打開一卷《幽默故事》,對著那些古法語愁眉苦臉地說:「你讀的東西好深奧呀!」

  「嗯——?」他問道,只見她像卡珊德拉①一樣站在面前。

  ①Cassandra,希臘神話中特洛伊國王之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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