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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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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時,他借助燈光發現這屋子自有一種幽冥淡雅的魅力,與他熟悉的任何房間都不相同。他知道奧蘭斯卡伯爵夫人帶回來少量的財物——她稱作殘骸碎片。他想,這幾張雅致的深色小木桌,壁爐上那一尊優美的希臘小青銅像,還有幾幅裝在老式畫框裡的好像是意大利的繪畫(後面是釘在褪色牆紙上的一片紅色錦緞)——便是其代表了。 紐蘭·阿切爾以懂得意大利藝術而自豪。他童年時代受過拉斯金①的薰陶,讀過各種各樣的新書:像約翰·阿丁頓·西蒙茲的作品,弗農·李②的《尤福裡翁》,菲·吉·哈默頓③的隨筆,以及瓦爾特·佩特④一本叫做《文藝復興》的絕妙新書。他談論博蒂塞裡⑤的畫如數家珍,說起拉安吉裡克⑥更有點兒不可一世。然而這幾幅畫卻讓他極為困惑,因為它們與他在意大利旅行時看慣(因此也能看懂)的那些畫毫無相似之處;也許,還因為發現自己處境奇特的感覺削弱了他的觀察力——他置身在這個陌生的空房子裡,顯然又沒有誰在恭候他。他為沒有把奧蘭斯卡伯爵夫人的要求告訴梅·韋蘭而懊悔,並且有點忐忑不安。他想,他的未婚妻有可能來這兒看望她的表姐,倘若她發現他坐在這兒,隻身在一位夫人爐邊的昏暗中等待著,對這種親密的樣子她會怎樣想呢? ①Vernon Lee(1856—1935),英國女散文作家、小說家。 ②Philip Gilbert Hamerton(1834—1894),英國藝術家、隨筆作家。 ③Walter Pater(1839—1894),英國隨筆作家、批評家。 ④Sandro Botticeli(1445—1510),意大利畫家。 ⑤Fra Angelico(1400—1455),意大利文藝復興早期畫家,佛羅倫薩畫派。 ⑥John Ruskin(1819—1900),英國藝術評論家、作家。 不過既然來了,他就要等下去;於是他坐進椅子裡,把腳伸向燃燒著的木柴。 她那樣子召他前來,然後又把他忘掉,真是好生奇怪。但阿切爾的好奇心卻超過了窘迫。屋子裡的氣氛是他從未經驗過的,這種差異非常之大,以致他的局促不安已為歷險的意識所取代。他以前也曾進過掛著紅錦緞和「意大利派」繪畫的客廳;使他深受觸動的是,梅多拉·曼森租住的這個以蒲葦和羅傑斯小雕像為背景的寒愴住宅,通過巧用幾件道具,轉手之間竟改造成一個具有「異國」風味的親切場所,令人聯想起古老的浪漫情調與場面。他想分析其中的竅門,找到它的線索——從桌椅佈置的方式中,從身邊雅致的花瓶只放了兩支紅玫瑰的事實中(而任何人一次購買都不少於一打),從隱約彌漫的香氣中——不是人們撒到手帕上的那一種,而更像從遙遠的集市上飄來的,由土耳其咖啡、龍涎香和於玫瑰花配成的那種香味。 他的心思又轉到梅的客廳上。她的客廳將會是什麼樣子呢?他知道韋蘭先生表現「十分慷慨」,已經盯上了東39街一所新建住宅。據說,那個街區很僻靜,房子是用灰濛濛的黃綠色石頭建的,這種色調是年輕一代的建築師剛開始啟用的,用以對抗像冷巧克力醬一般覆蓋著紐約的清一色的棕石,但房子的管道卻十分完備。按阿切爾的心願,他喜歡先去旅行,住宅的問題以後再考慮。然而,儘管韋蘭夫婦同意延長去歐洲度蜜月的時間(也許還可到埃及呆一個冬天),但對於小夫妻回來後需要一所住宅的問題堅定不移。年輕人覺得自己的命運像加了封印似的已成定局:在他的餘生中,每天晚上都要走過那個黃綠色門階兩旁的鑄鐵護欄,穿過龐貝城式的回廊,進入帶上光黃木護壁的門廳。除此之外,他的想像力就無從馳騁了。他知道樓上的客廳有一個凸窗,可他想不出梅會怎樣處理它。她高高興興地容忍韋蘭家客廳裡的紫緞子與黃栽絨,以及裡面的贗品鑲木桌與時新的薩克森藍鍍金玻璃框。他找不出任何理由推測她會要求自己的住宅有任何不同;惟一的安慰是她很可能讓他按自己的愛好佈置他的書房——那裡面當然要擺放「純正的」東湖牌家具,還有不帶玻璃門的單色新書櫥。 胸部豐滿的女傭進來了,她拉上窗簾,往火爐裡捅進一塊木柴,並安慰地說:「維拉——維拉。」她離開之後,阿切爾站了起來,開始來回踱步。他還要再等下去嗎?他的處境變得相當可笑,也許他當時誤解了奧蘭斯卡夫人的意思——也許她根本就沒有邀請他。 從靜悄悄的街道上傳來卵石路面上迅跑的馬蹄聲。馬車在房子前面停了下來,他瞥見馬車的門打開了。他分開窗簾,朝外面初降的薄暮中望去,對面是一盞街燈,燈光下他見朱利葉斯·博福特小巧的英式四輪馬車由一匹高大的花馬拉著,那位銀行家正攙扶著奧蘭斯卡夫人下車。 博福特站住了,手裡拿著帽子說著什麼,似乎被他的同伴否決了。接著,他們握了握手,他跳進馬車,她走上門階。 她進了客廳,見到阿切爾一點兒也沒表現出驚訝;驚訝似乎是她最不喜歡的感情。 「你覺得我這可笑的房子怎麼樣?」她問,「對我來說這就算天堂了。」 她一面說著,一面解開小絲絨帽的系帶,把帽子連同長斗篷扔到一邊。她站在那裡,用沉思的目光望著他。 「你把它收拾得挺可愛,」他說,意識到了這句話的坦率,但又受到平時極欲言簡意賅、出語驚人的習慣的約束。 「噢,這是個可憐的小地方,我的親戚們瞧不起它。但不管怎樣,它不像範德盧頓家那樣陰沉。」 這話使他無比震驚,因為很少有人敢無法無天地說範德盧頓家宏偉的住宅陰沉。那些獲得特權進去的人在裡面戰戰兢兢,並且都稱它「富麗堂皇」。猛然間,他為她說出了令眾人不寒而慄的話而變得很開心。 「這兒你拾掇得——很怡人,」他重複說。 「我喜歡這個小房子,」她承認道。「不過我想,我喜歡的是它是在這裡,在我自己的國家、我自己的城市,並且是我一個人住在裡面。」她說得聲音很低,他幾乎沒聽清最後幾個字,不過卻在尷尬中理解了其要點。 「你很喜歡一個人生活?」 「是的,只要朋友們別讓我感到孤單就行。」她在爐火旁邊坐下,說:「納斯塔西婭馬上就送茶過來。」她示意讓他坐回到扶手椅裡,又說:「我看你已經選好坐的位置了。」 她身子向後一仰,兩隻胳膊交叉放在腦後,眼瞼垂下,望著爐火。 「這是我最喜歡的時間了——你呢?」 一種體面的自尊使他回答說:「剛才我還擔心你已經忘掉了時間呢。博福特一定很有趣吧。」 她看上去很高興,說:「怎麼——你等了很久了嗎?博福特先生帶我去看了幾處房子——因為看來是不會允許我繼續住在這兒了。」她好像把博福特和他都給忘了似地接著說:「我從沒見過哪個城市像這兒一樣,認為住在偏遠地區不妥。住得偏遠不偏遠,有什麼關係嗎?聽人說這條街是很體面的呢。」 「這兒不夠時髦。」 「時髦!你們都很看重這個問題嗎?為什麼不創造自己的時尚呢?不過我想,我過去生活得太無拘無束了,不管怎樣,你們大家怎麼做,我就要怎麼做——我希望得到關心,得到安全感。」 他深受感動,就像前一天晚上聽她說到她需要指導時那樣。 「你的朋友們就是希望你有安全感,紐約是個極為安全的地方。」他略帶挖苦地補上一句。 「不錯,是這樣。我能感覺到,」她大聲地說,並沒有覺察他話中的諷刺。「住在這兒就像——就像——一個聽話的小姑娘做完所有的功課,被帶去度假一樣。」 這個比喻本是善意的,但卻不能讓他完全滿意。他不在乎自己對紐約社會說些輕浮的話,卻不喜歡聽別人使用同樣的腔調。他不知她是否真的還沒看出,紐約社會是個威力強大的機器,曾經險些將她碾得粉碎。洛弗爾·明戈特家的宴會動用了各種社交手段,才在最後時刻得到補救——這件事應該讓她明白,她的處境是多麼危險。然而,要麼她對躲過的災難壓根兒一無所知,要麼是範德盧頓晚會的成功使她視而不見。阿切爾傾向於前一種推測。他想,她眼中的紐約對人依然是一視同仁的,這一揣測讓他心煩意亂。 「昨天晚上,」他說,「紐約社交界竭盡全力地歡迎你;范德盧頓夫婦幹什麼事都是全心全意。」 「是啊,他們對我太好了!這次聚會非常愉快。人人好像都很敬重他們。」 這說法很難算得上準確;她若如此評價可愛的老拉甯小姐的茶會還差不多。 阿切爾自命不凡地說:「范德盧頓夫婦是紐約上流社會最有影響的人物。不幸的是——由於她的健康原因——他們極少接待客人。」 她鬆開腦袋後面的兩隻手,沉思地看著他。 「也許正是這個原因吧?」 「原因——?」 「他們有巨大影響的原因啊;他們故意很少露面。」 他臉色有點發紅,瞪大眼睛看著她——猛然頓悟了這句話的洞察力。經她輕輕一擊,范德盧頓夫婦便垮臺了。他放聲大笑,把他們做了犧牲品。 納斯塔西婭送來了茶水,還有無柄的日本茶杯和小蓋碟。她把茶盤放在一張矮桌上。 「不過你要向我解釋所有這些事情——你要告訴我我應瞭解的全部情況,」奧蘭斯卡夫人接著說,一面向前探探身子,遞給他茶杯。 「現在是你在開導我,讓我睜開眼睛認清那些我看得太久因而不能認清的事物。」 她取下一個小小的金煙盒,向他遞過去,她自己也拿了一支香煙。煙囪上放著點煙的長引柴。 「啊,那麼我們兩人可以互相幫助了。不過更需要幫助的是我,你一定要告訴我該做些什麼。」 他差一點就要回答:「不要讓人見到你跟博福特一起坐車逛街——」然而他此刻已被屋子裡的氣氛深深吸引住了,這是屬她的氣氛,他如果提出這樣的建議,就好像告訴一個正在薩馬爾罕①討價還價買玫瑰油的人,在紐約過冬需要配備橡皮套靴。此刻,紐約似乎比薩馬爾罕遠多了。而假如真的要互相幫助,那麼,她就應該向他提供互相幫助的證據,先幫他客觀地看待他的出生地。這樣就像從望遠鏡的反端觀察,紐約顯得異常渺小與遙遠;不過,站到薩馬爾罕那邊看,情況就是如此。 ①現烏茲別克東部城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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