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伊迪絲·華頓 > 天真時代 | 上頁 下頁 |
一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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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非常可愛,我發現紐約沒有哪個年輕姑娘像她那樣漂亮、聰明。你很愛她吧?」 紐蘭·阿切爾紅了臉,笑道:「男人對女人的愛能有多深,我對她的愛就有多深。」 她繼續著有所思地打量著他,仿佛不想漏掉他話中的任何一點含義似的。「這麼說,你認為還有個極限?」 「你是說愛的極限?假如有的話,我現在還沒有發現呢!」 她深受感動地說:「啊——那一定是真實的。忠誠的愛情了?」 「是最最熱烈的愛情!」 「太好了!這愛完全是由你們自己找到的——絲毫不是別人為你們安排的吧?」 阿切爾奇怪地看著她,面帶笑容地問:「難道你忘了——在我們國家,婚姻是不允許由別人安排的?」 一片潮紅升上她的面頰,他立即懊悔自己說過的話。 「是的,」她回答說,「我忘了。如果有時候我犯了這樣的錯誤,你一定得原諒我。在這兒人們看作是好的事情,在我來的那地方卻被當成壞事,可我有時候會忘記這一點。」她低頭看著那把羽毛扇,他發現她的雙唇在顫抖。 「非常抱歉,」他衝動地說。「可你知道,你現在是在朋友中間了。」 「是的——我知道。我走到哪裡都有這種感覺。這正是我回家來的原因。我想把其他的事全部忘掉,重新變成一個徹底的美國人,就像明戈特家和韋蘭家的人一樣,像你和你令人愉快的母親,以及今晚在這裡的所有其他的好人一樣。叮,梅來了,你一定是想立即趕到她身邊去了,」她又說,但沒有動彈,她的目光從門口轉回來,落到年輕人的臉上。 餐後的客人漸漸地擠滿了客廳。順著奧蘭斯卡夫人的目光,阿切爾看到梅·韋蘭正和母親一起走進門。身穿銀白色服裝,頭上戴著銀白色花朵的花環,那位身材高挑的姑娘看起來就像剛狩獵歸來的狄安娜女神。 「啊,」阿切爾說,「我的競爭者可真多呀;你瞧她已經被包圍住了。那邊正在介紹那位公爵呢。」 「那就跟我多呆一會兒吧,」奧蘭斯卡夫人低聲說,並用她的羽毛扇輕輕碰了一下他的膝蓋。雖然只是極輕的一碰,但卻如愛撫一般令他震顫。 「好的,我留下,」他用同樣的語氣說,幾乎不知自己在講什麼。但正在這時,范德盧頓先生過來了,後面跟著老厄本·達戈內特先生。伯爵夫人以莊重的微笑與他們招呼,阿切爾覺察到主人對他責備的目光,便起身讓出了他的座位。 奧蘭斯卡夫人伸出一隻手,仿佛向他告別。 「那麼,明天,5點鐘以後——我等你,」她說,然後轉身為達戈內特先生讓出位置。 「明天——」阿切爾聽見自己重複說,儘管事先沒有約定,他們交談時她也沒向他暗示想再見他。 他走開的時候,看見身材高大、神采奕奕的勞倫斯·萊弗茨,正領著妻子走來準備被引薦給伯爵夫人。他還聽見格特魯德·萊弗茨滿臉堆著茫然的笑容高興地對伯爵夫人說:「我想我們小時候經常一起去舞蹈學校——」在她身後,等著向伯爵夫人通報姓名的人中間,阿切爾注意到還有幾對拒絕在洛弗爾·明戈特太太家歡迎她的倔強夫婦。正如阿切爾太太所說的:范德盧頓夫婦只要樂意,他們知道如何教訓人。奇怪的是他們樂意的時候卻太少了。 年輕人覺得胳膊被碰了一下。他發現范德盧頓太太穿一身名貴的黑絲絨,戴著家族的鑽石首飾,正居高臨下地看著他。「親愛的紐蘭,你毫無私心地關照奧蘭斯卡夫人,真是太好了。我告訴你表舅亨利,他一定要過來幫忙。」 他發覺自己茫然微笑著望著她,她仿佛俯就他靦腆的天性似地又補充說:「我從沒見過梅像今天這麼可愛,公爵認為她是客廳裡最漂亮的姑娘。」 9 奧蘭斯卡伯爵夫人說的是「5點鐘以後」。5點半的時候,紐蘭·阿切爾摁響了她家的門鈴。那是一所灰饅剝落的住宅,一株碩大的紫藤壓迫著搖搖欲墜的鑄鐵陽臺。房子是她從四處漂泊的梅多拉手中租下的,在西23街的最南端。 她住進的確實是個陌生的地段,小裁縫、賣假貨的及「搞寫作的」是她的近鄰。沿著這條亂哄哄的街道再往南去,在一段石鋪小路的盡頭,阿切爾認出一所快要倒塌的木房子,一位名叫溫塞特的作家兼記者住在裡面,此人阿切爾過去時常遇見,他說起過他住在這裡。溫塞特從不邀請人到他家作客,不過有一次夜間散步時他曾向阿切爾指出過這幢房子,當時阿切爾曾不寒而慄地自問,在其他大都市里,人們是否也住得如此簡陋? 奧蘭斯卡夫人住所惟一的不同之處,僅僅是在窗框上多塗了一點兒漆。阿切爾一面審視著這幢屋子簡陋的外觀,一面想道:那個波蘭伯爵搶走的不僅是她的財產,而且還搶走了她的幻想呢。 阿切爾悶悶不樂地過了一天。他與韋蘭一家一起吃的午飯,指望飯後帶著梅到公園去散散步。他想單獨跟她在一起,告訴她昨天晚上她那神態有多麼迷人、他多麼為她感到自豪,並設法說服她早日和他成婚。然而韋蘭太太卻態度堅決地提醒他,家族拜訪進行還不到一半呢。當他暗示想把婚禮的日期提前時,她責怪地皺起眉頭,歎息著說:「還有12打手工刺繡的東西沒有……」 他們擠在家用四輪馬車裡,從族人的一個門階趕到另一個門階。下午的一輪拜訪結束,阿切爾與未婚妻分手之後,覺得自己仿佛是一頭被巧妙捕獲的野獸,剛剛被展覽過一番。他想可能是因為他讀了些人類學的書,才對家族感情這種單純與自然的表露持如此粗俗的看法;想起韋蘭夫婦指望明年秋天才舉辦婚禮,他展望這段時間的生活,心裡像潑上一盆冷水。 「明天,」韋蘭太太在他身後喊道,「我們去奇弗斯家和達拉斯家。」他發現她準備按字母順序走遍他們的兩個家族,而他們目前僅僅處於字母表的前四分之一。 他本打算告訴梅,奧蘭斯卡伯爵夫人要求——或者不如說命令——他今天下午去看她,可是在他倆單獨一起的短暫時刻,他還有更要緊的事要講,而且他覺得提這件事有點不合情理。他知道,梅特別希望他善待她的表姐。不正是出於這種願望,才加快了他們訂婚消息的宣佈嗎?若不是伯爵夫人的到來,即使他不再是一個自由人,至少也不會像現在這樣無可挽回地受著婚約的束縛。一想到此,他心裡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感覺。可這一切都是梅的意願,他不由覺得自己無須承擔更多的責任;因而只要他樂意,他完全可以去拜訪她的表姐,而無須事先告訴她。 他站在奧蘭斯卡夫人住宅的門口,心裡充滿了好奇。她約他前來時的口吻令他困惑不解,他斷定她並不像表面上那樣單純。 一位黑黝黝的異國面孔的女傭開了門。她胸部高高隆起,戴著花哨的圍巾,他隱隱約約覺得她是個西西里人。她露出滿口潔白的牙齒歡迎他,對他的問詢困惑地搖了搖頭,帶他穿過狹窄的門廊,進了一間生了火的低矮客廳。客廳裡空無一人,她把他留在那兒,給他足夠的時間琢磨她是去找女主人呢,還是原本就沒弄明白他來此有何貴幹。或者她會以為他是來給時鐘上弦的吧——他發覺惟一看得見的那只鐘已經停了擺。他知道南歐人常用手語相互交談,而現在他卻無法理解她的聳肩與微笑,感到十分難堪。她終於拿著一盞燈回來了,阿切爾這時已從但丁與彼特拉克的作品中拼湊出一個短語,引得她回答說:「拉西格諾拉埃夫奧裡;馬維拉蘇比托。」他認為這句話的意思是:「她出去了——不過一會兒你就能見到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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