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伊迪絲·華頓 > 天真時代 | 上頁 下頁


  韋蘭小姐的臉變成曙光般的玫瑰紅色,她兩眼發光地看著他。「如果你能說服媽媽的話,」她說,「不過,已經定了的事,幹嗎要改變呢?」他沒有說話,只用眼睛做了回答。她信心更足地笑著補充說:「你自己告訴我表姐吧,我允許你。她說你還是孩子的時候,她常和你一起玩耍。」

  她把椅子向後推了推,給他讓出了路。阿切爾懷著一種讓全場的人都能看見自己的舉動的願望,立刻示威性地坐到了奧蘭斯卡伯爵夫人身邊。

  「我們過去的確常在一起玩,不是嗎?」她問道,一面用嚴肅的目光看著他的眼睛。「你那時是個很討厭的男孩,有一次你在門後面吻了我,但那時我愛上的卻是你的堂兄范迪·紐蘭,可他從來不看我一眼。」她的目光掃視著那些馬蹄形排列的包廂。「啊,這場面多讓我回想起過去的一切啊——我發現這裡人人都穿燈籠褲或寬鬆褲,」她帶著略微拖長的異國口音說,目光又回到他的臉上。

  這番話儘管表達的感情是令人愉快的,卻竟然使他想到了威嚴的法庭,這一不相稱的聯想令年輕人感到震驚。而此時此刻,這個法庭就擺在她的面前,她的案子正在進行審理。沒有什麼東西比不合時宜的輕率更有傷大雅了。他有點生硬地回答說:「是啊,你離開這兒已經很久了。」

  「啊,好像有好幾百年了。太久了,」她說,「讓我覺得自己已經死了,被埋掉了,而這方親切的故土就是天堂。」說不清是什麼理由,紐蘭·阿切爾只覺得這樣形容紐約社會就更加失禮了。

  3

  事情還是按老樣子進行,一成不變。

  在舉辦一年一度的舞會的這天晚上,朱利葉斯·博福特太太決不會忘記去歌劇院露露面。真的,為了突出她執掌家務的全能與高明,顯示她擁有一班有才幹的僕人,能夠在她不在時安排好招待活動的種種細節,她總是在有歌劇演出的晚上舉辦舞會。

  博福特家的住宅是紐約為數不多的有舞廳的住宅之一(甚至先於曼森,明戈特太太家和黑德利·奇弗斯家)。正當人們開始認為在客廳的地板上「乒乒乓乓」把家具搬到樓上顯得「土氣」的時候,擁有一個不作他用的舞廳,一年364天把它關閉在黑暗中,鍍金的椅子堆在角落裡,枝形吊燈裝在袋子裡——人們覺得,這種無庸置疑的優越性足以補償博福特歷史上任何令人遺憾的事情。

  阿切爾太太喜歡將自己的社交哲學提煉成格言,有一次她曾說:「我們全都有自己寵倖的平民——」雖然這句話說得很大膽,但它的真實性卻得到許多勢利者暗中的承認。不過博福特夫婦並不屬￿嚴格意義上的平民,有人說他們比平民還要差。博福特太太確實屬￿美國最有名望的家族之一,她原本是可愛的裡吉納·達拉斯(屬￿南卡羅來納的一個家系),一位分文不名的美人,是由她的表姐、魯莽的梅多拉·曼森引薦到紐約社交界的,而梅多拉·曼森老是好心做壞事。誰若是與曼森家族和拉什沃斯家族有了親緣關係,那麼誰就會在紐約上流社會取得「公民權」(像西勒頓·傑克遜先生說的那樣,他早年經常出人杜伊勒利王宮);但是,有沒有人會因為嫁給朱利葉斯·博福特,而不喪失這種公民權呢?

  問題在於:博福特究竟是何許人?他被認為是個英國人,彬彬有禮,儀錶堂堂,脾氣很壞,但卻詼諧好客。他原是帶著老曼森·明戈特太太那位英國銀行家女婿的推薦信來到美國的,並很快在社交界贏得了重要地位;然而他生性放蕩,言辭尖刻,而他的履歷又很神秘。當梅多拉·曼森宣佈她表妹與他訂婚的消息時,人們認定,在可憐的梅多拉長長的魯莽紀錄中又增加了一次愚蠢行動。

  然而愚蠢與聰明一樣,常常會給她帶來良好的結果。年輕的博福特太太結婚兩年之後,人們已公認她擁有了紐約最引人注目的住宅。沒有人知道這一奇跡究竟是怎樣發生的。她懶散馴服,刻薄的人甚至稱她果笨。但她打扮得像個玩偶,金髮碧眼,珠光寶氣,變得一年比一年年輕,一年比一年漂亮。她在博福特先生深棕色的石頭宮殿裡登上寶座,無須抬一抬戴鑽戒的小手指便能把整個社交界的名人都吸引到身邊。知情的人說,博福特親自訓練僕役,教廚師烹調新的菜肴,吩咐園丁在溫室中栽培適宜餐桌與客廳的鮮花。他還親自挑選賓客,釀制餐後的潘趣酒,並口授妻子寫給朋友的便函。假若他果真如此,那麼,這些家務活動也都是私下進行的;在社交界面前出現的他,卻是一位漫不經心、熱情好客的百萬富翁,像貴賓一樣瀟灑地走進自己的客廳,讚不絕口地說:「我妻子的大岩桐真令人叫絕,不是嗎?我相信她是從倫敦國立植物園弄來的。」

  人們一致認為,博福特先生的秘密在於他成功的處事方法。雖然有傳聞說,他是由雇傭他的國際銀行「幫助」離開英國的,但他對這一謠言跟對其他謠言一樣滿不在乎。儘管紐約的商業良心跟它的道德準則一樣地敏感,但他搬走了擋在前面的一切障礙,並把全紐約的人搬進了他的客廳。二十多年來,人們說起「要去博福特家」,那口氣就跟說去曼森·明戈特太太家一樣地心安理得,外加一種明知會享受灰背野鴨與陳年佳釀——而非劣酒與炸丸子——的滿足。

  於是,跟往常一樣,博福特太太在《朱厄爾之歌》開唱之前準時出現在她的包廂裡;她又跟往常一樣在第三幕結束時站了起來,拉一拉披在她可愛的肩膀上的歌劇斗篷,退場了。全紐約的人都明白,這意味著半小時後舞會即將開始。

  博福特的家是紐約人樂於向外國人炫耀的一處住宅,尤其是在舉辦一年一度的舞會的晚上。博福特夫婦是紐約第一批擁有自己的紅絲絨地毯的人。他們在自己的涼棚下面,讓自己的男僕把地毯從門階上鋪下來;而不是像預訂晚餐和舞廳用的椅子一樣從外面租來。他們還開創了讓女士們在門廳裡脫下斗篷的風習,而不是把斗篷亂堆到樓上女主人的臥室裡,再用煤氣噴嘴重卷頭髮。據悉博福特曾經說過,他認為妻子所有的朋友出門時都已由女傭替她們做好了頭髮。

  而且,那幢帶舞廳的住宅設計得十分氣派,人們不必穿過狹窄的過道(像奇弗斯家那樣),便可昂首闊步地從兩排相對的客廳(海綠色的、猩紅色的。金黃色的)中間走進舞廳。從遠處即可看到映在上光鑲花地板上的許多蠟燭的光輝。再往遠處看,可以望見一座溫室的深處,山茶與桫楞的枝葉在黑、黃兩色的竹椅上空形成拱頂。

  紐蘭·阿切爾到達稍微晚了一點,這符合他這樣的年輕人的身份。他把大衣交給穿長絲襪的男僕(這些長襪是博福特為數不多的蠢事之一),在掛著西班牙皮革、用工藝品和孔雀石鑲嵌裝飾的書房裡磨贈了一會兒——那兒有幾位男子一面閒聊一面戴跳舞的手套——最後才加入到博福特太太在深紅色客廳門口迎接的客人之中。

  阿切爾顯然有些緊張不安。看完歌劇他沒有回俱樂部(就像公子哥兒們通常那樣),而是趁著美好的夜色沿第五大街向上走了一段,然後才回過頭朝博福特家的方向走去。他肯定是擔心明戈特家的人可能會走得太遠,生怕他們會執行明戈特老太太的命令,把奧蘭斯卡伯爵夫人帶到舞會上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