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伊迪絲·華頓 > 石榴籽 | 上頁 下頁


  03

  當女傭進來吃驚地看到她時,她還深陷在沉思當中。不,夏洛蒂說,她不準備去更衣用餐了,阿什比先生太累了,他不想吃飯,已經去他自己房間休息了,過一會兒她會叫人用託盤送些吃的到起居室去。她爬上樓梯去了自己的臥室。她的晚禮服平放在床上,這情景一下將她淹沒在日常生活平靜的節奏中去,剛剛她同丈夫進行的那場怪異的談話仿佛發生在另一個世界裡,談話雙方也不是名叫夏洛蒂·高斯和肯尼斯·阿什比的兩個人,而是她發熱的頭腦中想像出來的兩個怪物。回想婚後一年的生活——丈夫全身心的投入,他始終如一的,甚至近乎固執的柔情,他時不時使她感受到的那種過分的依賴,那種毫無保留的親近,仿佛他倆的靈魂一旦遠離,就會因缺氧而窒息。想起這一切,剛才她還指責他同另一個女人有染,豈不顯得荒謬可笑!可是,那又是什麼——

  她又一次衝動地想上去找他,請他原諒,試試用笑來驅散一切誤會。但她又害怕自己會因此而刺傷他的隱痛。他悶悶不樂,為某種悲傷或恐懼所迫,而且他已向她表示想一個人度過這個難關。明智大方的辦法是尊重他的意願。只是,明明就近在咫尺卻仿佛遠在天邊這樣的感覺多麼令人難過啊!在焦躁不安中,她幾乎懊惱自己為什麼在他回來之前沒有勇氣拆讀那封信,然後再把它放回原處。至少她就可以揭開謎團,臆想中的恐懼可能就不復存在了。因為她現在開始把這樁神秘的事想作惡意的恐嚇。他在它面前恐懼地發抖,卻沒有能力從中解脫出來。她想有那麼一兩次她曾從他躲躲閃閃的眼神中捕捉到了求助的信號,一種想坦白的衝動,但總是一閃即逝。好像他覺得如果告訴她事情的真相,她會幫助他,然而他還是沒有勇氣這樣做。

  她突然靈機一動想去見他的母親。她很喜歡老阿什比夫人。那是位身體還很結實的老太太,目光銳利,說話直率,和夏洛蒂性格中質樸坦白的一面十分投合。老阿什比夫人第一次來同她的新兒媳吃飯時,夏洛蒂在樓下書房迎接她,甚至早在那一天,她們之間就有了一種秘而不宣的默契。當時老阿什比夫人的眼睛掃過她兒子書桌上方光禿禿的牆壁,簡短地問了一句:「愛爾西沒了,呢?」而當夏洛蒂喃喃地解釋著什麼的時候,她又說:「胡說。別把她掛回來。兩個人做伴剛好。」明白了她的意思,夏洛蒂不禁同她婆婆會意地相視而笑。而此時此刻,老阿什比夫人非同尋常的直截了當或許會刺穿謎團的中心。但想到這兒她又猶豫了,因為這個念頭差不多意味著出賣。她有什麼權利請別人,即使是這樣近的親人,來挖掘一個她丈夫試圖對她隱瞞的秘密?「也許慢慢他會主動對他母親說的,」她想,而後又下結論道:「但那又有什麼用?這個問題必須在我們兩個人之間解決。」

  她丈夫敲門進來時,她還在悶悶不樂地想著那個問題。他已經換好了衣服,看到她就那麼坐在那兒,晚禮服攤在床上動也沒動,他似乎吃了一驚。

  「你難道不下去了嗎?」

  「我以為你不舒服已經睡了,」她怯生生地說。

  他勉強一笑。「我感覺是不大舒服,但我們還是下去的好。」儘管他還是皺著眉頭,但看上去比一小時前他逃上樓時顯得平靜多了。

  「是了,他知道信裡寫些什麼,不管是些什麼,他又掙脫出來了,」她想,「而我還是蒙在鼓裡。」她拉鈴吩咐僕人儘快擺好晚餐——她和阿什比先生都很累而且也不餓,所以隨便準備點好做的就行了。

  晚餐準備停當後,他們便坐下來進餐。一開始兩個人都不知該說些什麼。後來阿什比裝出隨便的樣子沒話找話地說起來,而這比他的沉默更讓人難受。「他有多累啊!他真是太累了!」夏洛蒂一邊聽他漫無目的地談市政、航空、現代法國繪畫展,一位老媽媽的身體狀況以及自動電話的安裝,一邊想著自己的心事,「天哪,他多累啊!」

  平時如果只他們兩個,他們總在晚餐後去書房,夏洛蒂蜷縮在長沙發上織毛衣,而他會在檯燈下的扶手椅上坐下來,點上他的煙斗。但這個晚上,他們默契地避開了那間他們剛剛在裡邊爭吵過的屋子,上樓去了夏洛蒂的起居室。

  他們坐在壁爐旁,夏洛蒂看他放下一口未喝的咖啡,便問:「要煙斗嗎?」

  他搖搖頭:「不了,今晚不抽。」

  「你必須早點去睡覺。你看上去累壞了。我肯定在辦公室他們讓你勞累過度了。」

  「我想我們都有累過頭的時候。」

  她突然果斷地起身站在他面前。「那好,我不準備讓你那樣幹到精疲力竭。那太蠢了。我看得出你病了。」她彎下身去把手放在他前額上。「我可憐的老肯尼斯。準備讓我帶你出去休一次長假吧。」

  他吃驚地仰頭看著她,「休假?」

  「是啊。你難道不知道復活節我打算帶你出去嗎?我們要在兩周後動身,隨便去個什麼地方旅行一個月,乘哪艘遊船都行。」說到這兒她停下來更深地向他彎下身去,用唇輕吻他的額頭。「我也累了,肯尼斯。」

  他仿佛沒注意她最後的這句話,只那麼坐著,手放在膝蓋上,往後仰仰頭躲開了她的親吻,憂鬱地盯著她。「又去?親愛的,我們不能,我們不可能走開。」

  「我不明白你為什麼說『又去』,肯尼斯,我們今年還沒有真正度過假呢。」

  「聖誕節期間我們不是和孩子們一道在鄉下呆過一周嗎?」

  「沒錯,但我的意思是這次我們要離開孩子,離開傭人,離開這幢房子,離開這熟悉又令人疲倦的一切。你母親一定樂意讓喬伊斯和彼得去她那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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