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伊迪絲·華頓 > 石榴籽 | 上頁 下頁 |
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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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些灰色信件一封封地飛來之後,她在乎的不止是他那種縮手縮腳找茬的不安舉動——似乎並非出自他的本意——,還有他在收到了那樣的一封信後的眼神。那種眼神不只是毫無愛意,甚至不只是淡漠;那是一個曾遠離了日常生活的人回到熟悉的環境中對一切都感到莫名其妙的眼神。她對那種眼神的在乎遠遠超過了對他找茬鬧事的煩心。 雖然從第一封信起她就確認灰信封上是一個女人的筆跡,但很長一段時間她都沒有把那些神秘信件同私情聯繫起來。她太相信丈夫的愛,太自信自己已填滿了他的生活,根本想不到那上面去。它似乎從未給他帶來任何情感上的歡愉,因而更像是律師的事務信件而非私人信件。大概是個煩人的委託人寫來的,他常說女委託人差不多個個難纏——她們不願他的秘書拆看她們的信便把信直接寄到他家裡。是這樣;如果確實如此,那位不知名的女性一定尤其討厭,這可以從她的信所產生的效果上判斷出來。而且,儘管在職業道德方面他可以稱得上是位典範,但他沒有一點點抱怨且從未對夏洛蒂提起某個討厭的女人為了一起不利於她的案件對他糾纏不休,這還是有點奇怪。他也不止一次地對她說過這一類的隱秘——當然是略去名字和細節的,但是對於這些神秘的信件他卻始終守口如瓶。 還有一種可能,說好聽點叫「藕斷絲連」。夏洛蒂·阿什比是個深諳人事的女人,對於人心的錯綜複雜她從不抱幻想,而且有關「藕斷絲連」之類的事她也耳聞目睹了不少。可她嫁給肯尼斯·阿什比後,她的朋友們不僅沒有暗示過這類可能性,反而說:「這下你慘了,嫁給一個大情人不過是掛名差使。肯尼斯自看見愛爾西·考特後連別的女人看都再沒看過一眼,他們婚後那些年,他看上去總是更像一個快快不快的情人,而不是一個安適舒心的丈夫。他決不會讓你動一把椅子或挪一下檯燈的;而且不管你去做什麼,他心裡總會拿愛爾西同你比較的。」 朋友們的警告並未成為現實,他只是偶爾對她帶孩子的能力有些懷疑,漸漸地就連這也因為她的好脾性和孩子們對她顯而易見的好感而煙消雲散了。肯尼斯最好的朋友說過,若不是出於對自己職業的熱忱,肯尼斯恐怕早隨他前妻去了,可這位憂傷的鰥夫卻在兩年之後受上了夏洛蒂·高斯,在一場熱烈的求婚後娶了她並帶她到熱帶去度蜜月,並且自那以後一直保持著最初的那種情人似的溫存體貼。他在求婚之前曾坦白地對她提過對前妻的摯愛以及她卒死後他的絕望;但即便在那時他也不是一副痛苦不堪的樣子,沒有任何跡象表明他的生活無法重新開始。他曾那樣坦誠自然地對夏洛蒂承認自己從一開始就希望將來生活會重新賜福給他。婚禮之後當他們回到這幢他與他前妻共同生活了十二年的屋子時,他幾乎是立刻向夏洛蒂道歉說因為沒有錢而沒能為她重新裝修整幢房子,但他知道每個女人對於家具和家庭佈置——男人從不注意這一類的事——都有自己的一套,他請求她自行安排,做一切她認為合適的變動,不必徵求他的意見。而她呢,也儘量不去作什麼變動。就這樣,他們在舊環境中開始了新生活,但他卻表現得很坦然,她也就很快地自在起來了,而當她發現一直掛在他書桌上方的愛爾西·阿什比的畫像在他們不在時被移到了孩子們的屋子裡時,她竟忍不住深感內疚。她清楚自己是這次「放逐」的間接原因,因而對丈夫提及了此事。但他說:「噢,我想她應該看著孩子們長大。」那回答打動了夏洛蒂的心,而且令她心滿意足。隨著時間的流逝,她不得不承認沒有那張冷美人的瓜子臉在書房牆上監視,她感覺在這幢屋子裡過得更舒心更自在,對丈夫也更有信心。肯尼斯的愛仿佛已刺探出她連對自己都難以承認的秘密——她急切地需要感覺到自己才是他的主宰,即便是對他的過去。 儘管有那深埋心底的幸福支撐著她,可奇怪的是最近她還是發現自己有些焦慮不安。那種焦慮確實存在,並在這樣一個下午——也許是因為她比平時累,也許是找新廚子的種種麻煩或者別的什麼微不足道的心理上或生理上的原因——她發現自己無力與之抗衡。手裡拿著彈簧門的鑰匙,她回頭向寂靜的小街以外的繁華大道望去,天空已經被這城市的夜生活照得通亮。「門外是摩天大樓、廣告、電話、無線電、飛機、電影、汽車以及其他所有二十世紀的發明創造,」她想,「而門裡面卻是我無法解釋也無法與之相溝通的東西,這東西像生活一樣神秘,像世界一樣古老……胡思亂想!有什麼好擔心的呢?現在已有三個月沒收到過那信了——自我們在鄉間過了聖誕節回來的那天起……,奇怪的是它們似乎總在我們度假之後來!……我又憑什麼以為今晚就會有一封呢?」 她真不明白為什麼——而這正是最糟糕的,至少是最糟糕之中的一件——有多少天,她站在那兒,因為預感到某種不可思議、無法忍受的事正在掛著簾子的門裡邊等待她而渾身打著寒顫,可是等她開門進去卻發現什麼也沒有;又有多少天,她因同樣的預感而渾身發冷,進門後發現躺在桌上的灰色信封證實了這種預感。所以從上封信來過後,她每晚都會感到那種不祥的預兆,每晚進門時都會覺得寒氣襲人,因為她總是害怕那封信又來了。 唉,她受夠了,她確信自己不能繼續那樣下去了。如果說她丈夫在信來的當天面色慘白、頭痛欲裂,他似乎很快就會恢復過來;可她不行。對她而言那種壓抑是持久的,原因很簡單,她丈夫知道信是誰寫來的,都寫了些什麼。他事先已經對要應付的事有所準備,儘管可能不好應付,可他總是主動的,而她卻被蒙在鼓裡一無所知,只能一個勁地胡思亂想。 「我受不了了!我一天也受不了了!」她一面用鑰匙開門,一面大聲說道。她開了門走進去,看見那兒,桌子上,躺著那封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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