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伊迪絲·華頓 > 老處女 | 上頁 下頁
二十二


  總的來說,哈爾西家的表現令人欽佩。蘭寧希望娶親愛的迪莉婭·羅爾斯頓的被保護人——據說她不久就要姓她的養母的姓,還要繼承養母的財產。一個哈爾西再次跟一個羅爾斯頓結親,這真是哈爾西求之不得的事。這兩家過去就經常通婚。哈爾西父母急忙向兒子祝福,從這種急忙行動看,他們也有他們的擔憂,看到蘭甯「成家」的欣慰用來補償這樁婚姻的弊端還綽綽有餘;不過事情一旦走下來,他們甚至心裡也不承認有那種弊端了。老紐約知道好事多磨,因此對各種障礙總是不往心上放的。

  夏洛蒂·洛弗爾當然覺察、認清了這一切。她把這種景況——在她單獨跟迪莉婭坐在一起時——作為賜給一個不配領受的罪人身上的一連串恩惠中的又一個而接受下來。她的一句話也許提供了她已接受的暗示:「現在她起碼再也不會胡亂猜疑事情的真相了。」她的孩子永遠就應當猜出她們之間的關係。這已經是這位可憐人的主導思想了……

  然而,迪莉婭的主心骨就是要看見蒂娜。這位年紀更大的女人的一生,由於她淡漠地回憶著那遭到拒絕的幸福,才具有一定的形體和色彩,現在,她是懸在這種被接受了的幸福光輝中,顯得眼花繚亂。有時候,當她注視著蒂娜不斷變化的面孔時,她仿佛覺得自己的血在那張臉裡奔騰,仿佛她能夠覺察助長這些激流的每一種思想感情,蒂娜的愛情是狂風暴雨式的愛情,不斷有狂喜和沮喪、傲慢和自卑的大起大落;迪莉婭看見她的面前以一種樸實無華的坦白,展示出了她被扼殺了的青春的全部幻景、渴望和想像。

  姑娘對把她收為養女到底怎麼想,那可不是能容易發現的。十四歲時,她聽到了關於自己出身的通行的說法,她漫不經心地接受了這種說法,就像一個快樂的孩子接受某種遙遠而不可想像的事實一樣,因為它並不改變他所熟悉的事物秩序。她以同樣的態度接受了這次繼養。她知道,讓她姓羅爾斯頓的姓為的是方便她跟蘭甯·哈爾西的婚事;迪莉婭有這麼一種印象:一切不相干的詢問都會淹沒在一片感恩戴德的汪洋大海裡。「我一直把你想成我的媽媽,現在,最親愛的,你真的就是了。」蒂娜的臉貼著迪莉婭的臉,在喁喁低語,迪莉婭放聲笑了:「啊,要是律師能讓我這樣做就好了!」然而,事情就此打住,讓蒂娜的幸福的激流卷走了。這些日子,他們大家,迪莉婭,夏洛蒂,甚至殷勤的蘭寧,都像幾根稻草,在陽光照耀下的激流中回旋。

  金色的洪流把她們載向前去,越來越接近那大喜的日子了;迪莉婭在埋頭做婚禮的準備工作,她感到奇怪的是,從前操辦自己女兒的終身大事時,她吩咐人,檢查事,相比之下,都不像現在這麼勁頭足。沒有什麼東西要加快小迪莉婭平靜的婚禮的脈搏;然而,蒂娜的婚禮臨近時,想像就像這一年一樣萌動起來。婚禮訂在洛弗爾家宅舉行,也就是迪莉婭·洛弗爾本人舉行過婚禮的桑德灣上的那幢老屋,她母親去世後,她年年都到那裡去消夏。雖然四面八方簡陋的街道密如蛛網,但是這幢帶有柱子稀少的遊廊的老屋仍隔著未曾修剪的草坪和綠葉繁茂的灌木叢,正對著「地獄門」狹窄的通道;客廳裡還保留著很不結實的長靠椅,雪裡頓①式的托架和櫥櫃。據認為,把這些東西丟棄換上比較時式的家具是徒勞的,因為城市的發展無疑會使這座家宅最終賣掉。

  ①雪裡頓(Thomas sheraton,1751—1806),英國家具設計家。

  像羅爾斯頓太太一樣,蒂娜要舉行一次「家中婚禮」,雖然主教派社交界開始不贊成這種儀式了,因為這一類儀式被看成洗禮會、衛理公會、一位論教會和其他無聖壇教派的遭人蔑視的「最後一著」。然而,在蒂娜的這種情況下,迪莉婭和夏洛蒂兩人都感到:在這幢房子裡結婚的僻靜彌補了它的世俗特點;哈爾西家也贊成她們的決定。因此,在快到六月底時,女士們都住到洛弗爾宅家來了。每天早晨,人們看見蘭甯·哈爾西的獨桅艇劃過了海灣,在草坪下面的停泊處卷起帆來。

  在大家的記憶中,還不曾有過比這更明媚的六月。遊廊下面的紅玫瑰和木樨花,從來沒有從高大的落地長富送進來那樣的夏天氣息;從拱頂桔房裡搬出來的多節的桔樹,從來未曾開過這麼稠密的花,草坪上的尖頂乾草堆發出阿拉伯香料的陣陣氣味。

  婚禮前夕,迪莉婭·羅爾斯頓坐在遊廊上望著月亮在桑德灣對面升起。她最近做了大量的準備工作,感到十分疲倦。明天晚上,這幢房子就空蕩蕩的了:只有她和夏洛蒂坐在一起,伴著夜燈,直至死神降臨。這真是庸人自擾——是啊,她提醒自己,這些煩擾可「不像她」呀。然而,過多的回憶在她心裡蠢蠢欲動,喃喃細語:她的心不得安寧。當她關上闃然無聲的客廳——已經變成了一座小教堂,設有掛著彩帶的祭壇,高大的雪花石膏似的花瓶等待著白玫瑰和六月的白合花,長長的一條紅地毯從門口鋪到聖壇,兩邊是一排排的椅子——的門時,她覺得回到洛弗爾家宅來參加這次婚禮也許是個錯誤。她又看見自己;穿著邊上繡著菊花的高腰「印度細白布裙」,穿著平底緞子鞋,戴著布魯塞爾面紗——她又在薄薄的穿衣鏡裡看見了自己當時的身影,她依在吉姆

  羅爾斯頓獲勝的臂膀上離開這間房子時的身影;她還看見,在大廳裡白玫瑰的鐘形花簇下站定之前。她和自己的影像交換了一瞥驚恐的目光,她對前來賀喜的人們微笑著。啊,明天這個穿衣鏡裡將會映出多麼不同的影像!

  夏洛蒂·洛弗爾輕快的腳步在門裡邊響起來,她出來和羅爾斯頓太太做伴。

  「我到廚房裡對梅裡薩·格裡姆斯講過,她至少要拿出兩百盤冰淇淋。」

  「兩百盤?對了——我想她有這麼多的,因為費城的所有親朋都要來。」迪莉婭沉思著。「盤子下面的小墊布怎麼樣?」她詢問道。

  「有你的賽西莉婭·范德格雷夫姨媽在,我們一定會把事情辦漂亮的。」

  「是啊,——謝謝你,夏洛蒂,可夠麻煩你的了。」

  「啊喲——」夏洛蒂帶著她那飄忽不定的嘲笑抗辯道;迪莉婭覺察到了這句感謝一位操辦女兒婚事的母親話裡的嘲諷意味。

  「坐下吧,夏蒂,」她喃喃地說,覺得說錯了話,臉紅了。

  夏洛蒂疲倦地歎了口氣,坐在最近的一把椅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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