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伊迪絲·華頓 > 假曙光 | 上頁 下頁


  劉易斯聽得暈頭轉向。五千美元!僅就美元來看,這個數字就夠大的了,要是再把它兌換成任何一種歐洲大陸的現鈔,那可就大得不可勝數了。所以他心裡納悶,父親為何事先就放棄了買一幅拉斐爾作品的希望……「如果旅行時節儉一些,」他暗自琢磨,「儘量避免不必要的奢侈,說不定我還能給他帶回來一幅,讓他大吃一驚呢。還有我母親——多麼崇高,多麼了不起啊!現在我才明白她為什麼從那些不起眼、不光彩的小處節省了……」

  年輕人熱淚盈眶,但仍然默不作聲,儘管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渴望向父親表達自己的感激敬仰之情。走進書房的時候他等著父親給他進行一次關於節儉的臨別訓誡,或許還可能向他宣佈一樁「門當戶對的婚事」(他甚至都猜到了父親心目中考慮的肯定是於紮爾家的那個姑娘);沒想到父親卻讓他像王侯似的大手大腳地花錢,回來時還要帶上大批的傑作。他心裡嘀咕:「至少得有一幅柯勒喬。」

  「就這樣好嗎,先生?」雷西先生高聲說。

  「哦,先生——」他兒子哭了起來,撲到父親的馬夾的寬廣的斜坡上。

  這真是喜上加喜,但劉易斯的內心深處仍然叨咕著這樣一個念頭:父親既沒有說,也沒有做任何干涉他和特裡希的秘密計劃的事。看起來父親好像默認了他們秘而不宣的婚約;劉易斯覺得此時此地還沒有坦白,心裡有點兒內疚。但是,天神即使在隨和的時候也是令人望而生畏的;也許他們從來沒有像那種時刻那樣隨和過呢……

  劉易斯·雷西站在一塊突起的岩石上,眺望著勃朗峰的壯麗景色。

  這是一個陽光燦爛的八月天,但高處不勝寒,所以他只好穿上那件帶襯裡的毛皮披風。在他身後,隨行僕人有禮貌地離開他一段距離站著,他一個手勢,僕人就把披風遞了過來;下面,山路的拐彎處停著他那雅致的輕便馬車,他就是乘著這輛馬車周遊各地的。

  他在沿海灣向南駛去的班輪甲板上向紐約揮手告別才剛剛一年,但是,對這個信心十足地面對勃朗峰的年輕人來說,從前的那個性情多變、身體脆弱的劉易斯·雷西已不復存在了,然而對老雷西先生的畏懼仍然隱隱約約浮現在心頭,只不過暫時擱置起來罷了。就連這種畏懼感,也被距離和時間沖淡了,遠遠地沉沒到地平線下,固定在地球遙遠的那一面了,只是在歐洲大陸上某個帳房的櫃檯上遞過一封疊得方方正正、封得嚴嚴實實的親筆信時,這種畏懼感才會從沉睡中醒來。老雷西先生不常寫信,即使寫信,他的語氣也是淡淡的,矜持的。他不善筆墨,他那天生的冷嘲熱諷也淹沒在那些他花了幾個小時才拿出來的綿延不斷的四平八穩的周正句中了。因此,他兒子只有看到某些字母彎曲的筆劃或是看到那寫得張牙舞爪的「先生」二字時才感到隱隱的恐懼。

  並不是說劉易斯已經與一年前的過去的記憶徹底決裂了。許多記憶依然滯留在他的心頭,或者說,轉移給了他所變成的那個新人——比如說他對特裡希的溫情,他自己也覺得有點驚訝,竟然能頑強抵禦那令人難忘的英國美人和杏眼桃腮的東方佳麗的衝擊,每當他漫步于傳奇古鎮的街頭或流連于慵懶美麗的景色之中時,特裡希那短短的黑臉、那圓圓的額頭、相距很遠的—對眼睛、高高的顴骨就會突然出現在眼前,就像他身在長滿奇花異卉的花園裡,每每被家中陽臺下馬鞭草的芳香所吸引一樣,這確實讓他吃驚不已。這次旅行加強了,一而不是減弱了家裡人認為特裡希相貌平平的看法;迄今為止他所見到的任何一種女性美她都算不上。但是,儘管她的吻已不怎麼清晰了,儘管她特有的粗嗓門也很長時間沒有聽到了,她的影子仍然深深地印在他的心田裡,印在他的腦海裡,現在跟過去,都是這樣。有時候,他不無煩躁地心裡嘀咕,只要狠一下心就可以把她永遠忘掉;然而她仍頑強地佔據著他的心,雖然看不到,卻也抹不去,就像達蓋爾銀板照相底片上的影像,儘管經常看不清楚,卻一直沒有離開那兒。

  然而,對現在的劉易斯來說。這件事遠沒有過去想的那麼重要了。旅行使他一下子成熟起來,現在,特裡希在他眼裡只不過是一個受寵的孩子,而不再是他一度心目中的嚮導,那位貝雅特麗齊了。他面帶著一位長者的微笑提醒自己,一到意大利就給她寫封長信,現在他還欠著她的這筆債呢。

  他旅行的第一站是英國,在那兒逗留了幾個星期。為這次旅遊收集推薦信,實旅遊馬車,以及馬車的大批配件。然後駕著它遊覽了各處的名勝古跡,從設總教堂的城鎮到歷史上有名的城堡,從阿博茨福德到凱尼爾沃思,凡是值得教養有素的人遊覽的地方,他一處也沒漏掉。從英國過海峽到加來,再慢慢南下,到了地中海,從那兒他又乘船到了比雷埃夫斯,他完全沉浸在浪漫之中,這位觀光者成了一個異教徒。

  東方把他塑造成了一個新的劉易斯·雷西。東方,既肮髒又輝煌,瘟疫橫行卻詩意盎然,遍地都是欺詐、浪漫、跳蚤和夜鶯,它跟這個勤奮的年輕人夢想的真是天差地遠,就像它的壯麗與肮髒不可同日而語一樣。遊覽過士麥拿和中東的集市,訪問過大馬士革、巴爾米拉、雅典衛城、米蒂利尼島以及桑紐姆之後,對於運河街和桑德灣上的草坪,他腦海裡還會留下什麼呢?甚至那些起初曾被他視為唯一的聯繫紐帶的蚊子,現在看來也不一樣了,因為他是在迥然不同的場景中撲抒它們的。一個年輕人曾經穿著阿拉伯袍子越過沙漠,在山羊毛帳篷裡睡過覺,在伯羅奔尼撒遭過強盜襲擊,在巴勒貝克又被自己的陪同搶劫,在每個海關都被那兒的官員掠奪過,現在再回頭去看紐約和哈得遜河畔肆虐的恐怖,只能一笑置之。從前的那個劉易斯深藏在保險櫃裡,單調乏味,當他那小小的身影兒顯露出來時就像一個養在酒精裡的新生兒。在他的眼裡,連老雷西先生的雷霆之怒現在也只不過成了夏夜晴空中天邊隱隱約約的閃電。劉易斯過去真的害怕雷西先生嗎?嘿,現在竟然連勃朗峰都嚇不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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