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伊迪絲·華頓 > 火花 | 上頁 下頁


  唉,也許那白癡恰恰就是我,假如她瞭解情況的話;一個信賴她的丈夫、對他著了迷、受他的壓迫的白癡,因為三十年來只不過一直是那個人人都認為是理所當然、很高興見到而又立刻忘掉的海利·德萊恩而已。我不再對那顆碩大的腦袋出神,轉而注視他的妻子。她的腦袋仍然像是成長中的某種東西,剛剛開花的某種東西,一顆光圈環繞的少女的腦袋。甚至柔和的燭光也顯露出她面部的線條,她嘴上的唇膏,她那藥品染成的金髮;但它不能減損她輪廓的流線,不能抹去隱現在她雙眸裡像受驚的泉水女神那樣從眼底泛起的少女氣質。她渾身散發著一種無法消減的天真爛漫,就像那些長期積累情感經驗的女人經常表現出的那樣。我瞅著這對夫婦從紙牌上方對視著,我越發吃驚了,原來做主的是她,而低頭的是他。你由此可以看出我還是多麼幼稚。

  真是太幼稚了,我竟然在上學那會兒認為海利·德萊恩是個既成的事實,一座竣工了的紀念碑;就像三一教堂、紐約水庫或尼克博克俱樂部那樣。就像這些可敬的機構一樣,我那一代紐約人簡直無法想像他會改變或者離開。所以我仍然認為他是理所當然的,一直到我從哈佛畢業,在周遊世界之後回到紐約定居,他雖給我耳月一新的感覺,但仍然難以徹底名狀,比我想像的更有意思了。

  我不是說這件事總是叫我十分警覺。我有自己的工作(在市中心的一間辦公室裡),還有我那個年齡的樂趣;我極力在發現紐約。但時不時海利·德萊恩這個謎就會突然橫插在我和我的其它興趣之間,就像今晚那樣,僅僅是因為她妻子譏諷他,而他卻大笑著認為她可笑。在這種時刻,我發現自己激動得跟我瞭解的他的情況、觀察到的他身上的東西完全極不相稱,就為了證明那種感情是順理成章的。

  牌打完了,更衣鈴響過了。此刻它又謹慎而執著地響起來。雖然阿爾斯特羅普在其他所有方面很隨便,但喜歡他的客人吃飯遲到不超過半小時。

  「哎呀——莉拉!」他終於提出抗議了。

  金黃色的鬈髮垂在她的賭注上。「好了——好了,稍等一會兒。海利,你得給我付帳。——瞧,我要走了!」她笑著把她的椅子往後一推。

  德萊恩同樣一邊笑一邊懶懶地站起身。伯恩飛快地去給德萊恩夫人開門;其他女人和她魚貫而出。德萊恩在付清她的欠款後,撿起她的金色網眼包和香煙盒,跟隨其後。

  我轉向一扇朝草坪開的窗戶。趁正屋裡正忙於燙髮修整、塗脂抹粉之際,我卻正好可以舒展舒展筋骨。阿爾斯特羅普來到我身邊,我倆站著抬頭仰望濕潤而亂雲紛紛的天空,最早露臉的星星時隱時現。

  「該死——看樣子明天的比賽又泡湯了!」

  「是啊——不過一下雨萬物就會散發出好聞的氣息!」

  他大聲笑了。「你是個樂夭派——像老海利。」

  我們信步穿過草坪走向樹林。

  「怎麼像老海利?」

  「哦,他是個十足的達觀派。我從來沒有看到他發過火,你見過嗎?」

  「沒有。正因為如此他看上去那樣傷心,」我大聲說道。

  「傷心?海利?嗨,我只不過是說——」

  「是的,我知道。但是只有那些從不發火的人,才是一些什麼都不在乎的人;什麼都不在乎簡直是天下最可悲的事。我倒想看他大發一通脾氣。」

  我的主人輕輕地吹了聲口哨,說道:「啊,我看風向在向北轉,如果真是這樣的話——」他潤濕手指,把它豎了起來。

  我知道跟阿爾斯特羅普講道理沒有用;然而我又試了一種手法。「德萊恩這些年究竟是怎麼過的?」我問道。阿爾斯特羅普四十歲上下,而且經過這許多年,比我更有能力回顧這個問題。

  然而這件事似乎是他力不能及的。「嗯——哪些年?」

  「嘿——自他離開大學以後唄。」

  「天哪!我怎麼知道?我那時不在那兒。海利肯定五十好幾了。」

  對我這樣一個年輕人來說,這聽起來有點可怕,幾乎像一個地質代。而這正投他的牌味。從某種意義上說——我能夠想像他在以一個世紀一毫米的速度漂流或者沉積,或者是用億萬年來測量的某種東西。

  「他結婚多長時間了?」我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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