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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08

  拉米先生隔了不多幾天後,又來到這個店;他見到安·伊莉莎時,她無法得知在她黑色羊駝呢上衣下悄悄跳動著的情感是否也在他的胸中找到迴響。表面上看來,他還是不動聲色,像往常一樣平靜地點起煙斗,似乎又回到過去那種平靜的親近中去了。可在安·伊莉莎現在的眼裡,他身上有一種越來越明顯的變化。她覺察到他開始用那個要命的下午看她的眼光來觀察她的妹妹。她甚至察覺出他與伊芙林娜談話時措辭背後都隱藏著某種用意。一次他突然問伊芙林娜是否喜歡旅行,安·伊莉莎發現伊芙林娜面頰上泛出的紅暈與幾天前曾炙烤她自己面頰的那團火一模一樣。

  七月的幾個悶熱撩人的星期就這樣過去了。在那樣的季節裡小店生意蕭條,幾乎等於停業。一個星期六的上午拉米先生提議姐妹倆早點關門,隨他乘坐柯尼島的小艇去海灣划船。

  安·伊莉莎看到伊芙林娜眼中的光芒,於是她立即拿定主意。

  「我想我去不了,謝謝您的好意;但我想我的妹妹會很樂意的。」

  伊芙林娜要她陪他們去的敷衍的話令她心痛;而拉米先生的沉默更使她不能忍受。

  「不,我想我去不了。」她重複道。她說話的口氣更像是對她自己而不是對他們的回答。「天熱得厲害,我還有點頭疼。」

  「那好吧,我不勉強你了。」她妹妹急忙說。「你最好靜靜坐這兒休息吧。」

  「是,我得休息。」安·伊莉莎應承道。

  兩點鐘拉米先生回來了,過了不多一會兒他便帶著伊芙林娜離開了商店。伊芙林娜曾為自己做了頂適合這種場合戴的帽子,安·伊莉莎總覺得那種帽子的形狀和顏色對她都顯得太年輕了。這是她第一次對伊芙林娜的品位持批評態度,這種態度的變化讓她害怕。

  日後當安·伊莉莎回想起這天下午的情景時,她總是感到那寂寞中有一種預言;她後半生所要經歷的三重極度孤獨都從這一刻開始。沒有一個買主跨進她的店門,沒有一隻手拉動她的門閂,而那裡屋的鬧鐘則以嘲弄人的滴答聲趕走這些空虛的時光。

  伊芙林娜很晚才一個人回來。安·伊莉莎從她的腳步聲中感到了行將來臨的危機,那腳步蹣跚著好像不知道該踏在哪裡。姐姐的愛如此深情地與妹妹的命運聯繫在一起,在這種時刻她似乎過著兩個人的生活,她自己的和伊芙林娜的;她心房裡的渴望在看到妹妹如饑似渴的狂喜時悄悄消隱。然而,很明顯伊芙林娜從未敏感地注意到她周圍的情感氣氛,一點也沒有想到她的秘密受到了揣測;』她假裝出一副漫不經心的神態打算向姐姐坦誠地說明一切。安·伊莉莎如果不是受到這種痛苦的折磨,她會對妹妹的做作感到好笑的。

  「你忙什麼呀?」當安·伊莉莎在煤氣燈下摸火柴時,伊芙林娜不耐煩地問道,「你沒空問我今天玩得快樂嗎?」

  安·伊莉莎轉過身輕輕一笑,「我想不必問。看得出來你肯定快樂。」

  「嗯,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到底是什麼感覺——只是很奇怪,我真想大叫幾聲。」

  「我猜你累了。」

  「不,我不累。不是這個,而是這太突然了……當時小艇上那麼擠,我想所有的人都聽見他說的話了——安·伊莉莎,」她喊道,「你為什麼不問問我在說什麼?」

  安·伊莉莎用她最後的一點勇氣裝出一副很關切卻又糊裡糊塗的樣子。

  「你在說什麼?」

  「我,我訂婚了——就在那兒!在外面。在那艘船上,沒想到吧?當然我還不算太吃驚——我一直知道他早晚會的——只是不知怎的我沒想到會在今天。我還想他不可能有這勇氣呢。他說他很怕我拒絕——就因為這個,他才遲遲不敢向我提這事兒。噢,對了,我還沒說同意呢——我只是告訴他我要考慮一下;可我想他懂。喔,安·伊莉莎。我真高興!」她掩住那張奕奕生彩的臉龐。

  此刻,安·伊莉莎只有表現出滿心的喜悅。她拉下伊芙林娜的雙手親吻了她,她們擁抱在一起。當伊芙林娜又開始說話時,她的故事便一直持續到深夜,安·伊莉莎自然也一眼未合地陪著她。拉米先生的一言、一瞥或一個手勢都讓姐姐聽得仔仔細細j安·伊莉莎發覺她在用一種無意識的嘲諷把拉米先生那天下午向她求婚的情景和伊芙林娜現在向她仔仔細細描述的情景作一番比較。

  後來的幾天裡,姐妹倆都在設法調整她倆之間和她們與拉米先生之間的令人尷尬的關係。安·伊莉莎熱情越高,她把自己掩藏得越深。她總是想法找到活兒、從而使自己能較長時間地呆在店裡以便把裡屋讓給伊笑林娜和她的追求者。她後來每當要回憶起這開始的一段日子時,卻什麼也想不起來:她只知道每天早晨醒來便只有一個念頭,即必須推著那些鉛一樣沉重的時光爬上那漫長而又陡峭的痛苦之途。

  拉米先生現在天天來訪。每天晚上他都要帶著未婚妻去廣場散步。伊笑林娜回來時,面頰總是粉紅的。「他在遠離燈柱的街角的樹下吻了她。」安·伊莉莎這樣想,似乎突然意識到了某些無法推測的事情。星期天他們通常去中央公園呆上一整個下午,安·伊莉莎則坐在裡屋那種死一般的寂靜中,一步步跟隨著他們那漫長、悠閒、其樂無比的腳步。

  然而,好長時間過去了,卻不見他們要結婚的任何跡象,只是有一次伊芙林娜對姐姐說,拉米先生希望她們能邀請霍赫米勒夫人和琳達出席他們的婚禮。一提起這位洗衣女工,安·伊莉莎就會想起那幾乎忘卻了的恐懼,她用一種試探性商量的口氣說。「我想如果我是你,我不會願意去跟霍赫米勒太太親近的。」

  伊芙林娜略帶憐憫地看了她一眼。「我想如果你是我,為了讓你愛的男人高興,你會什麼都做的,」她帶著冷冰冰的諷刺補充說,「我能跟赫爾曼的朋友合得來真是件幸事。」

  「喔,」安·伊莉莎抗議了,「我不是這意思——你知道不是。只是不知怎的我們見她的那天我就覺得她不是那種你能當朋友交往的人。」

  「我想一個結了婚的女人是這種事情的最好的裁判。」伊芙林娜回答道,那口氣仿佛她已經走進了她的未來。

  自那以後,安·伊莉莎便不再多說一句話。她發現伊芙林娜既不要她同情也不要她勸告,她在妹妹的生活中已經沒有任何價值了。安·伊莉莎對殘酷的命運唯命是從;因此她被排除出妹妹的生活之外似乎既是自然的也是合理的;但這引起她最強烈的痛苦。她對伊芙林娜的愛充滿了母親般的關懷;任何理智都不能使這種愛降溫到姐妹之間的手足之情。

  她覺得她那時正在度過她的痛苦的最初階段;她嘗試著各種辦法,準備迎接伊芙林娜離開她以後等待著她的孤獨,儘管那將是一種溫和許多的孤獨。他們不會走得太遠。伊芙林娜會每天從鐘錶店「跑過來」;他們無疑會在星期天邀她共進晚餐。但安·伊莉莎已經猜測得到她妹妹會以什麼樣的敷衍來完成她的義務;她甚至預見某一天她為了知道伊芙林娜的情況,親自去登門拜訪拉米一家。但她不願意過多地考慮這種意外情況。「要是他們願意,他們可以來我這兒——他們啥時候都能在這兒找到我。」她這麼簡單地想。

  一天晚上伊芙林娜從廣場散步回來,又興奮又激動。安·伊莉莎馬上看出有什麼事;但新養成的沉默習慣阻擋了她的提問。

  沒等多久伊芙林娜便開口了。「安·伊莉莎,你想不到他說了些什麼——」這個「他」毫無疑問是指拉米先生。「我想廣場上的人都注意到我了,我真有點不知所措。我看上去是不是有些不對頭?他想馬上結婚——就下個星期。」

  「下星期?」

  「對。這樣我們就可以馬上搬到聖路易斯。」

  「他和你——搬到聖路易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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