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海明威 > 戰地鐘聲 | 上頁 下頁
一〇〇


  要想想這些事情。要想想具體而實際的東西。要想想祖父的明晃晃擦遍了油的馬刀,插在有齒紋的刀鞘裡,祖父給你看經過多次打磨變薄的刀刃。要想想祖父的史密斯·韋森手槍,那是一支點三二口徑沒有扳機護圍的軍官用的單發槍。那是你摸過的最輕巧最順手的扳機,手槍總是擦遍了油,槍膛乾乾淨淨,雖然槍身上的裝飾花紋磨沒了,褐色的鋼槍筒和轉輪被皮槍套磨得光溜溜的。這枝槍插的槍套蓋口處烙有U·S·的字樣,跟擦槍工具和兩百發子彈一起放在櫃子的抽屜裡。放子彈的紙板盒用蠟線整整齊齊地紮著。

  你可以從抽屜裡把手槍拿出來,握在手裡擺弄。「隨便玩吧」,這是祖父的說法。但是你不能拿它耍著玩,因為這是一枝「不能鬧著玩的槍」。

  你有一次問祖父,他是否用這枝槍殺過人,他說:「殺過。」

  於是你說:「什麼時候,爺爺?」他說:「叛亂戰爭期間,和戰後。」

  你說:「你給我講講好嗎,爺爺?」

  他說:「我不想講,羅伯特。」

  後來,你父親用這把手槍自殺,你從學校請假回家,他們舉行了葬禮。法醫驗屍後返還了手槍,他說:「鮑勃,你很想保存這枝槍吧。本來這槍應該被沒收的,但我知道你爸爸很看重這枝槍,因為他的爸爸第一次隨騎兵出征時就使這枝槍,整個內戰期間一直隨身帶著,現在這枝槍仍然好得很。我今天下午把它拿到外面試了試。它打得不快,但很准。」

  他把槍放在原來的櫃子抽屜裡,但是第二天他把它拿出來,和查布兩人騎馬直趕到紅棚屋城北的高地上去了,現在那裡建了一條穿過山口橫跨熊齒高原通往庫克城的公路。那裡不常有風,整個夏天山上都有積雪。他們來到一個湖邊,據說這湖有八百英尺深,湖水是深綠色的。查布牽著兩匹馬,他爬上一塊岩石,探出身子,在那靜靜的水面看到了自己的臉,看到了自己握著槍,然後握住槍口把槍扔了下去,看著它在清澈的水裡冒著氣泡,一直向下沉,變成錶鏈上的小飾物那般小,最後不見了蹤跡。他從岩石上下來,跳上馬鞍,用馬刺狠狠地刺了一下老貝斯,把牠刺得像只彈簧木馬般跳了起來。他策馬沿湖狂奔,一直等到牠恢復正常,他們才沿著山路返回。

  「我知道你為什麼要把這枝舊槍扔了,鮑勃。」查布說。

  「這樣,以後我們就不用再談它啦。」他說。

  他們從此就再也沒談過這枝槍,那就是祖父的隨身武器的結局。他把那把馬刀和他自己的其它物品仍然放在米蘇拉的箱子裡。

  他想,我不知道祖父會怎樣看待這眼前的情況。人人都說祖父是個了不起的軍人。他們說,要是那天他跟卡斯特在一起,絕不會讓卡斯特被包圍。他怎麼可能看不見小巨角河邊的窪地上那些印第安人棚屋的炊煙和塵土呢?除非那天早晨有濃霧,可是事實上並沒有。

  但願在這兒的是我祖父,而不是我。噢,也許明天晚上我們就又可以在一起了。如果真有所謂「來世」這種鬼玩意兒的話,他想,這肯定是沒有的,我當然想跟他談談,因為有很多事情我想弄清楚。我現在有權問他了,因為我自己也必須做同樣的事了。看來他現在不會計較我問他了。我從前沒有權利問他。他不肯告訴我,我理解,因為他不瞭解我。可是現在,我想,我們該談得來了。我希望現在能和他談談,聽聽他的意見。即使不想徵求他的意見,我也希望跟他談談。我們之間竟然這樣陰陽兩隔,真遺憾。

  他一邊想,一邊認識到,如果真的能見面,他父親在場的話,他和祖父都會感到難堪的。他想,任何人都有權自殺,但是這樣做不好。我理解這種行為,但是並不贊成。這叫窩囊。可是你能理解嗎?當然,我理解。但是,是的,但是。一個人得鑽進了牛角尖才幹得出這種事情。

  他想,唉,真要命!祖父在這裡就好了,哪怕是一小時也行。我所有的這麼一點氣質也許是通過那個濫用手槍的人傳給我的。也許那是我們三代人之間唯一的共通點。但是,真見鬼。真見鬼。但是我只指望這時間上的間隔不是那麼長,這樣我就能從他那裡學到父親絕對不會教給我的東西了,是不是他當初必須經過面對,然後克服,最後終於在四年的南北戰爭和後來對印第安人的戰鬥(當然,這實在不大可能引起很大的恐懼)中才徹底擺脫了恐懼,使我父親成了一個懦夫,正如鬥牛士的兒子幾乎都是懦夫一樣?是不是這樣呢?也許那些好的氣質只有當了父親才能重新發揚吧?

  我不會忘記,當我第一次知道父親是個懦夫時,我有多麼難受。說下去吧,用英語說懦夫。說出來就輕鬆了,而且用外國話來罵人狗娘養的,又有什麼意義呢?當然他也不是什麼狗娘養的。他只是個懦夫而已,這是人生的最大不幸。如果他不是懦夫,他就會挺身反抗那個女人,不讓她欺侮他。我不知道如果他娶了另一個女人,我會是個什麼樣的人。你永遠無法知道的,他想,不禁笑笑。也許她身上的蠻橫勁兒和父親正好互補。你呀,別太激動了。等明天的事幹完了,再說好氣質那一套吧。別自高自大得太早了。再說,根本不能自高自大。我們要看看你明天能表現出什麼氣質。

  他又想起了祖父。

  「喬治·卡斯特不是個聰明的騎兵領袖,羅伯特,」他祖父說,「他甚至不能算是個聰明人。」

  他記得,紅棚屋城他家彈子房牆上掛有一張舊的安海斯·比施的石版畫,畫的是穿著鹿皮衫的卡斯特,黃色的鬈髮在風中飛揚,手握軍用左輪手槍站在山上,蘇族印第安人正包攏過來。對這樣一位英雄,他祖父竟然說出這樣的話,他感到氣憤。

  「他有本事陷入困境再擺脫困境,」祖父接著說,「但在小巨角河他陷入了困境,卻沒法脫身。」

  「而菲爾·謝裡登卻是個聰明人,傑布·斯圖爾特也一樣。但約翰·莫斯比才是有史以來最出色的騎兵領袖。」

  他在米蘇拉的箱子裡,有一封菲爾·謝裡登將軍寫給老基爾帕特裡克的信,信上說他祖父是個非正規騎兵隊的領袖,比約翰·莫斯比更出色。

  [①基爾帕特裡克(一八三六…一八八一)為北軍將領,在一八六四年謝爾登將軍從亞特蘭大向薩瓦納港的進軍中,擔任騎兵司令。]

  他想,我應該跟戈爾茨談談我的祖父。他也許從沒聽人說起過吧,也許連約翰·莫斯比也從沒聽說過。英國人都知道他們,因為他們不得不比歐洲大陸上的人們更多地研究我們的南北戰爭。卡可夫說過,這次行動之後,要是我願意,可以進莫斯科的列寧學院。他說,要是我願意的話,還可以進紅軍的軍事學院。我不知道祖父對此有什麼想法,祖父一輩子從沒刻意和民主黨人同坐一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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