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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六


  他始終望著飛機,「王八蛋!婊子養的!」他連珠炮地罵著。

  「伊格納西奧!」他說,「把槍架在小夥子肩上。」

  「你!」他對華金說,「坐在那兒別動。蹲下。蹲得再低些。不行。再低些。」

  他仰臥著,用自動步槍瞄著筆直飛來的飛機:「你,伊格納西奧,給我按住那個三腳槍架。」槍架在華金背上晃動,槍筒在跳動,他的身體不住地震顫,而他低著頭蹲伏,聽著飛機飛近的轟響聲。

  伊格納西奧匍匐在地,抬頭望著天空,注視著飛來的飛機,用雙手緊握住三腳架,穩住了槍身。

  「低頭。」他對華金說,「頭朝前。」

  「『熱情之花』說過,寧可站著死……」隆隆聲越來越近,華金對自己說。接著,他突然改口默念著:「慈悲的馬利亞啊,天主與你同在;您是女人中有福的,您兒子耶穌也是有福的。天主聖母馬利亞,在我們臨死的時刻,為我等罪人祈禱吧。阿門。天主聖母馬利亞,」他祈禱到這裡,這時飛機聲響得讓人受不了,他突然想起來,就慌忙地作起懺悔來,「我的天主啊,我衷心懺悔,得罪了值得我全心敬愛的您……」

  [①這是《聖母經》的內容。]

  這時,他耳邊響起了嗒嗒嗒的機槍聲,槍筒灼熱地抵在他的肩上。嗒嗒嗒的槍聲又響了起來,槍口的聲波把他的耳朵都快震聾了。伊格納西奧拼命把三腳槍架朝下拉,槍身烤著他的背部。飛機的隆隆聲中響著嗒嗒嗒的槍聲,他想不起懺悔該怎麼作了。

  他想得起的只有這些話。在我們臨死的時刻。阿門。在我們臨死的時刻。阿門。在這時刻。在這時刻。阿門。其它人都在射擊,現在,在我們臨死的時刻。阿門。

  接著,在嗒嗒嗒的槍聲中響起了一聲撕破空氣的呼嘯聲,接著,轟的一聲,眼前一片又紅又黑的景象,他膝下的土地震動起來,掀起泥土,打在他的臉上,接著,泥土和碎石劈頭蓋臉地落下來,伊格納西奧壓在他身上,槍也壓在他身上。但是他沒死,因為聽見呼嘯聲又響了,隨著一聲轟響,他身下的土地又震動起來。接著又是一聲轟響,他肚子下面的土地突然傾斜,山頂的一邊騰空升起,接著泥土沙石慢慢落下來,蓋在他們的身上。

  飛機又飛來了三次,轟炸山頂,但是山頂上的人誰也不知道了。接著,飛機用機槍掃射山頂之後飛走了。當這些飛機最後一次向山頂俯衝、用機槍嗒嗒地掃射時,第一架飛機拉起機頭,一個翻身,跟著每架飛機依樣行事,隊形就由梯形變為V形,朝塞哥維亞方向飛去。

  貝侖多中尉命令密集火力壓住山頭,同時帶一個小隊爬到一個可以向山頂扔手榴彈的坑口。他唯恐還有活人守在殘破的山頂等著他們,於是先向那堆馬屍、炸裂的岩石、帶有火藥味的被翻起的黃土扔了四顆手榴彈,這才從彈坑裡爬出來,走上山頂查看。

  山頂除了華金之外,都死了。這小夥子被壓在伊格納西奧的屍體下面,失去了知覺。華金的鼻孔和耳朵都在淌血,一顆炸彈落在他近前,他處在爆炸中心,一下子沒透過氣來,此後就什麼也不知道,什麼也感覺不到了。貝侖多中尉畫了個十字,對準他後腦勺就是一槍,動作乾脆,又很斯文(如果這種殘暴的行動能夠稱得上斯文的話),就像「聾子」打死那匹受傷的馬一樣。

  貝侖多中尉站在山頂,俯視著山坡上被打死的戰友,然後望望對面的田野,望望「聾子」在這裡被圍之前他們拍馬追逐的地方,他看到自己的部隊所做的一切部署,然後命令把死去戰友的馬牽來,把屍體橫捆在馬鞍上,運回拉格朗哈去。

  「把那個也帶走,」他說,「那個抱著自動步槍的傢伙。他准是『聾子』。他年紀最大,拿槍的就是他。不。把腦袋砍下,包在披風裡。」他考慮了一會兒,「還是把他們的腦袋都砍下帶走吧。還有山坡上的那幾個,我們最先發現的那幾個。把步槍和手槍收起來,把那挺自動步槍放在馬背上。」

  接著,他下坡走到第一次進攻時被打死的中尉身邊。他低頭望著他,但並不碰他。

  「戰爭真是壞事啊。」他自言自語說。

  他又畫了個十字,一路走下山坡,為死去戰友的靈魂念了五遍《天主經》和《聖母經》。他不想待下去看他們執行他的命令。

  【第二十八章】

  飛機飛走以後,羅伯特·喬丹和普裡米蒂伏聽到槍聲響了起來,他的心似乎又隨著槍響而在劇烈跳動。一片煙霧從他能望到的高地上最遠的山脊那裡飄走,飛機在空中變成了三個穩定的小點,越來越小。

  「說不定他們把自己的騎兵狂轟濫炸一通,根本沒炸到『聾子』他們,」羅伯特·喬丹自言自語,「那些該死的飛機能把人嚇死,卻不一定把你炸死。」

  「還在打呢。」普裡米蒂伏聽著猛烈的槍聲說。炸彈每次砰地一炸都使他戰慄,他舔著乾燥的嘴唇。

  「怎麼不打了?」羅伯特·喬丹說,「那些玩意兒根本殺不了誰。」

  接著槍聲完全停息了,他再也聽不到射擊聲。貝侖多中尉開手槍的聲音沒傳得那麼遠。

  槍聲初停時,他倒不覺得什麼。然而持續的寂靜卻使他心裡感到空洞洞的。他接著聽到手榴彈的爆炸聲,心裡頓時振奮起來。接著又是鴉雀無聲,就此一片寂靜,他知道,戰鬥結束了。

  瑪麗亞從營地帶來了一鐵桶湯汁很濃的蘑菇燉兔肉、一袋麵包、一瓶酒、四個鐵盤子、兩隻杯子和四把湯匙。她走到槍邊停了下來,給奧古斯丁和埃拉迪奧舀了兩盤兔肉,拿出麵包,旋開酒瓶塞,斟了兩杯酒。埃拉迪奧在替安塞爾莫看守槍。

  羅伯特·喬丹望著她敏捷地朝他走來,爬上觀察哨,肩上挎著麵包袋,手裡提著桶,一頭短髮在陽光中閃亮。他爬下幾步接過鐵皮桶,扶她爬上最後的一塊山石。

  「飛機來幹什麼?」她眼神驚恐地問。

  「轟炸『聾子』。」

  他揭開桶蓋,往一隻盤子裡舀燉兔肉。

  「還在打嗎?」

  「不打了。結束了。」

  「啊。」她咬著嘴唇,望著對面的田野。

  「我沒有胃口。」普裡米蒂伏說。

  「總得吃點兒。」羅伯特·喬丹對他說。

  「我咽不下。」

  「喝點這個吧,夥計,」羅伯特·喬丹說,把酒瓶遞給他,「然後吃飯。」

  「『聾子』的事叫我不想吃了,」普裡米蒂伏說,「你吃吧。我吃不下。」

  瑪麗亞走到他身邊,兩臂摟住他的脖子,吻他。

  「吃吧,老朋友,」她說,「大家得保重自己的身體啊。」

  普裡米蒂伏轉身避開了她。他舉起酒瓶,仰頭讓噴出的酒直灌進嗓子眼裡,咕咚咕咚地咽了下去。他接著從桶裡舀了滿滿一盤子菜,吃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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