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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


  他從死馬的肩隆邊小心地朝外望了一眼,山坡下方一塊大岩石後面立刻射來一梭子彈,他聽到手提機槍子彈噗噗地射入馬身上。他在馬屍體後面匍匐爬去,從馬臀部和一塊岩石之間的缺口往外望。就在他下面的山坡上有三具屍體,那是法西斯分子在自動步槍和手提機槍的火力掩護下向山頂衝鋒時留下的;他當時和其它人把手榴彈從山坡上扔下去,粉碎了這次進攻。山頂的另一邊還有幾具屍體,他看不到。敵人沒有可以沖上山頂的射擊死角,而「聾子」知道,只要他的彈藥和手榴彈夠用,敵人就沒法把他們幾個從這裡趕跑,除非拉來迫擊炮。他不知道他們是否已派人到拉格朗哈去要迫擊炮了。也許沒去,因為飛機就快來了,偵察機從他們頭上飛過去已經四小時了。

  這座山真像下疳,「聾子」想,我們就是上面的膿。但是他們愚蠢地進攻時被我們殺死了不少。他們以為這樣就可以打垮我們嗎?他們有了新式武器,就忘乎所以,昏了頭啦。他們彎著腰沖上山的時候,他扔了個手榴彈,就把那帶頭強攻的年輕軍官炸死了。他在一片黃色的閃光和灰色的塵霧中看到這個軍官身子朝前一歪,栽倒在他現在躺著的地方,像一大堆破爛的衣服。這是他們進攻的最遠的地方。「聾子」望望這具屍體,又望望山坡下方的其它屍體。

  他想,這幫傢伙真是有勇無謀。但是他們現在頭腦清醒了,飛機到來之前不再進攻了。當然啦,除非他們派來一個迫擊炮。有了迫擊炮就好辦了。這種情況下一般都用迫擊炮。他知道,迫擊炮一來他們就完蛋,但是當他想到要來飛機的時候,他覺得自己在山頂上沒有遮蔽,好像赤身裸體一樣,甚至連皮膚都被扒掉了似的,他想沒有比這更赤裸的了。相形之下,一隻剝皮的兔子也像一頭熊那樣有遮蓋的了,可是他們派飛機來幹什麼?他們用一尊迫擊炮就可以輕而易舉地把我們從山上轟走。可能他們覺得他們的飛機了不起,說不定會派飛機來。正像他們認為他們的自動武器了不起,於是就幹出了那種蠢事。可是不用說,他們一定去調迫擊炮了。

  有人開了一槍,隨即猛地一拉槍栓,又開了一槍。

  「要節省子彈。」「聾子」說。

  「有個老婊子養的想沖到那塊岩石後面。」那人指著。

  「你打中他沒有?」「聾子」困難地轉過頭。

  「沒有,」那人說,「雜種縮回去了。」

  「比拉爾是頭號婊子,」下巴抵在泥裡的那人說,「這婊子知道我們在這兒要完蛋了。」

  「她幫不了忙,」「聾子」說,那人這句話是在他那只好用的耳朵一邊說的,他不用回頭就聽到了,「她有什麼法子?」

  「從背後幹這些婊子養的。」

  「胡說。」「聾子」說,「整個山坡都是他們的人。她怎樣下手打他們呢?他們有一百五十人。現在說不定更多了。」

  「不過,要是我們能堅持到天黑的話。」華金說。

  「要是聖誕節成了復活節的話。」下巴抵在泥裡的人說。

  「要是你大嬸有蛋的話,她就成了你大伯了,」另一個對他說,「叫你的『熱情之花』來吧。只有她能保佑我們了。」

  「我不信她兒子的事是真的,」華金說,「如果他在那兒,肯定是在受訓練,將來當飛機駕駛員什麼的。」

  「他躲在那兒保險。」那人對他說。

  「他正在學辯證法。你的『熱情之花』到那兒去過。利斯特和莫德斯托那一幫人都去過,這是那個怪名字的傢伙跟我講的。」

  「他們應該到那邊去好好學習,回來幫助我們。」華金說。

  「他們現在就應該來幫助我們,」另一個說,「那夥肮髒的俄國騙子現在都該來幫助我們。」他又打了一槍說,「可惡,又沒打中。」

  「要節省子彈,話別太多,要不然口渴得很。」「聾子」說,「這兒山上沒水。」

  「喝這個吧,」那人說著,側過身子從頭上退下挎在肩上的皮酒袋,遞給「聾子」,「漱漱口,老夥計。你受了傷,一定口渴得很。」

  「大家喝吧。」「聾子」說。

  「那我先來喝一點。」主人說著,把酒袋一擠,噴了好些酒在自己嘴裡,然後把它遞給大家。

  「『聾子』,你覺得飛機什麼時候來?」下巴抵在泥裡的人問。

  「隨時都會來,」「聾子」說,「他們早該來了。」

  「你覺得這些老婊子養的還會再進攻嗎?」

  「只要飛機不來。」

  他覺得沒必要提迫擊炮。迫擊炮一來,他們馬上就明白了。

  「我的天主,我們昨天看到他們的飛機可是夠多的。」

  「太多啦。」「聾子」說。

  他頭痛得厲害,一條胳膊僵硬得一動就痛得受不了。他用那條好胳膊舉起皮酒袋,仰望著初夏裡明淨湛藍的天空,他五十二歲了,他覺得這是他最後一次看到那樣的天空了。

  他不是怕死,只是葬身在這座小山上讓他很氣憤。他想,要是能脫身就好了,要是我們能逼得他們從那長長的山谷中過來,或者我們突出去從那公路穿過去就好了。可是這座下疳般的山哪。我們必須好好利用這座山的地形,我們現在利用得還不錯。

  如果他知道歷史上有許多人葬身在小山上的話,他的心情也不會好到哪兒去,因為在當時的情況下,人們不會關心別人的遭遇,正如一個新寡婦並不會因為別人的丈夫去世而感到安慰。一個人不管怕不怕死,都難以接受死亡。「聾子」不怕死,不過雖然他已五十二歲,身上還有三處負傷,被困在山上,死亡仍然是個討厭鬼。

  他在心裡拿這個來開玩笑,他望望天空,望望遠處的山嶺,喝了口酒,他不想死。他想,如果人一定要死的話——顯然人是非死不可的——那麼我可以死。只是我討厭死啊。

  死沒什麼大不了的,他沒有想過死是怎麼回事,也沒有對死的恐懼。但是山坡上田野裡起伏的麥浪、天空中的蒼鷹、打谷篩秣時喝的一陶罐水、你胯下的馬兒、腿下夾著的卡賓槍、小山、河谷、樹林裡的小溪、河谷另一邊的群山,一切都那麼生意盎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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