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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一


  羅伯特·喬丹瞄準這標記下方,朝他當胸就是一槍。

  槍聲響徹積雪的樹林。

  馬兒彷佛突然被馬刺紮了一下似的,向前猛地一沖,那年輕人還在拉扯槍套,身子就朝地面溜下去,右腳被馬鐙鉤住了。馬兒撒開四腿拖著臉朝下的騎手顛簸碰撞,往林中奔馳而去。羅伯特·喬丹一手握著槍站起身來。

  那匹大灰馬在松林中狂奔。那人的身子在雪地上拖出了一條寬寬的痕跡,一邊是一道深紅色的血跡。大家從山洞裡走出來。羅伯特·喬丹伸手把當枕頭用的褲子攤開穿上。

  「你把衣服穿上。」他對瑪麗亞說。

  他聽到頭頂高空上一架飛機的聲音。他透過樹林看見那匹灰馬站在那兒不跑了,那騎手仍舊臉朝下地掛在馬鐙上。

  「去把那匹馬拉住。」他沖向他走來的普裡米蒂伏喊著,接著問,「山頂上誰在放哨?」

  「拉斐爾。」比拉爾在山洞口說。她站在那兒,頭髮還來不及梳,兩股髮辮披在背上。

  「騎兵來了。」羅伯特·喬丹說,「把你那挺天殺的機槍架在山上。」

  他聽到比拉爾對山洞裡叫奧古斯丁。接著她走進山洞,然後兩個男人跑出來,一個拿著自動步槍,三腳架撂在肩上,另一個拿著一袋子彈盤。

  「跟他們一塊兒到山上去,」羅伯特·喬丹對安塞爾莫說,「你伏在槍邊,抓穩槍架別動。」

  三個人順著山路,穿過樹林,跑上山去。

  太陽還沒照上山頂,羅伯特·喬丹站直了身體,扣上褲子,收緊腰帶,手腕的繩子上還掛著那支大手槍。他把手槍插在膝帶上的槍套裡,把活結移到下端,把繩圈套在自己脖子上。

  他想,總有一天人家會用這個繩結把你絞死。得了,這次它可幫了個大忙。他從槍套裡拔出手槍,抽出子彈夾,把槍套外邊那排子彈中的一顆塞進子彈夾,再把子彈夾推入槍柄。

  他朝樹林中普裡米蒂伏那兒望去,只見他抓住了馬韁,正把那騎手的腳從馬鐙裡拔出來。屍體的臉朝下,趴在雪地上。他望著普裡米蒂伏搜他的衣袋。

  「過來,」他喊道,「把馬帶來。」

  羅伯特·喬丹跪著穿繩底鞋,他覺出瑪麗亞靠在他膝旁,正在睡袋裡穿衣服。她這時不在他的生活裡了。

  他在想,這騎兵沒想到會出意外。他沒有循著馬蹄印走,竟然都沒有保持警惕,更別說意識到危險了。他甚至沒順著那通向崗哨的腳印走。他一定是散在這山裡的巡邏隊中的一員。可是等到巡邏隊發現他失蹤時,他們就會循著他的馬蹄印找到這裡來的。他想,除非雪先化掉,或者巡邏隊遇到什麼情況。

  「你最好到下面去。」他對巴勃羅說。

  這時大家都走出了山洞,提著卡賓槍站著,腰帶裡插著手榴彈。比拉爾把一皮袋手榴彈遞給羅伯特·喬丹,他拿了三個,插在衣袋裡。他低頭鑽進山洞,找到他那兩個背包,打開裡面有手提機槍的那只,取出槍管槍托,將槍托接好,在槍裡推進一個子彈夾,衣袋裡藏了三個。他鎖上背包,隨即走向洞口。他想,我兩個口袋都裝了硬貨,但願口袋別綻開。他走到山洞外,對巴勃羅說:「我要上山去。奧古斯丁會用機槍嗎?」

  「會。」巴勃羅說,他望著帶馬來的普裡米蒂伏。

  「瞧,多好的馬。」他說。

  那匹大灰馬冒著汗,微微戰慄,羅伯特·喬丹拍拍馬肩。

  「我把牠和別的馬放在一起。」巴勃羅說。

  「不行。」羅伯特·喬丹說,「牠留下了來這裡的蹄印,還得踩一條出去的印子。」

  「對,」巴勃羅同意,「我騎牠出去,把牠藏起來,等化了雪再帶回來。你今天頭腦很清醒,英國人。」

  「派個人到山下去。」羅伯特·喬丹說,「我們得上山了。」

  「不用了,」巴勃羅說,「騎兵不會從那條路來。不過我們倒可以從那條路和另外的兩條路撤走。如果有飛機來,還是不要留下腳印的好。給我皮酒袋,比拉爾。」

  「想走了喝個醉?」比拉爾說,「還是把這些東西拿去吧。」

  巴勃羅伸過手去,把兩隻手榴彈藏進口袋。「什麼話,去喝個醉?」他說,「情況不妙啊。不過還是把酒袋給我。幹這種事叫我喝水可不行。」

  他抬起雙臂,抓住韁繩,一翻身上了馬鞍。他咧嘴笑笑,拍拍那戰慄的馬。羅伯特·喬丹看他親切地用腿摩挲馬肚子。

  「這匹馬棒極了,」他說,又拍拍這匹大灰馬,「這匹馬美極了。走。牠越早離開這裡越好……」

  他伸手從槍套裡拔出槍筒上有感熱孔的輕自動步槍,打量著它,實際上那是一枝改裝成可以用九毫米手槍子彈的手提機槍。「看看他們的裝備多好。」他說,「看看這現代化的騎兵。」

  「現代化的騎兵正臉朝下地躺在那兒哪,」羅伯特·喬丹說,「走吧。」

  「安德烈斯,你把那些馬兒備好鞍,作好準備。要是聽到槍聲,把牠們帶到山隘後的樹林裡去。帶著你的武器前來接應,讓女人們看管馬。費爾南多,注意把我的背包也帶著,拿的時候千萬要小心。你也得把我的背包看好。」他對比拉爾說,「你要保證它們跟馬在一起。咱們走吧。」他說。

  「撤退的事由瑪麗亞和我來準備。」比拉爾說,接著對羅伯特·喬丹說,「瞧他那德行。」一邊朝巴勃羅點點頭。巴勃羅像牧人那樣騎在灰馬背上,兩條腿夾住了馬肚子,給自動步槍換子彈夾,馬兒張大了鼻孔,「看啊,一匹馬讓他變得多有精神啊。」

  「有兩匹馬就好了。」羅伯特·喬丹來勁地說。

  「你騎馬可不穩當。」

  「那給我一頭騾子吧。」羅伯特·喬丹笑著說。

  「把那傢伙的衣服扒了,」他對比拉爾說,朝那臉面朝下躺在雪裡的騎兵點了點頭,「信呀,證件呀,什麼都拿來,藏在我背包的外口袋裡。什麼都別丟,明白嗎?」

  「明白。」

  「咱們走吧。」他說。

  巴勃羅一馬當先,後面兩個人排成一列緊隨其後,免得在雪裡留下蹤跡。羅伯特·喬丹提著手提機槍的前把手,槍口朝下。他想,要是它的子彈和這騎兵的馬鞍槍的一樣就好了。但是不一樣。這是德國造的,就是卡希金留下的那枝。

  [①泛指騎兵插在馬鞍槍套裡的槍枝,此處為自動步槍,較一般的略短。]

  這時,陽光蓋滿山嶺,和風吹拂著,雪在融化。真是一個美麗的暮春早晨。

  羅伯特·喬丹回過頭來,看見瑪麗亞和比拉爾站在一起。她從山路上跑來。他特意落在普裡米蒂伏的後面,跟她說話。

  「你,」她說,「我可以跟你去嗎?」

  「不行。你得幫比拉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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