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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


  「你喜歡法西斯陣線的後方嗎?」

  「喜歡。我們在那兒的人不錯。」

  「噢,你知道,在我們陣線的後方,他們同樣也一定派了很不錯的人。我們逮住他們就槍斃,他們逮住了我們的人也槍斃。你在他們的地盤上,必須時刻想到他們一定也派了好多人到這邊來。」

  「我想到過。」

  「好吧。」卡可夫說,「今天你要思考的事已經夠多了,所以把剩下的啤酒喝完就走吧,我還得到樓上去找人。上層人士。再來看我吧。」

  好,羅伯特·喬丹想,我在蓋洛德飯店學到不少東西,卡可夫看過他唯一出版過的書。那本書並不怎麼好。只有兩百頁,他不知道看過這本書的人有沒有兩千個。他在西班牙靠步行、火車坐三等車、搭公共汽車、騎騾馬、搭卡車旅行了十年,把所見所聞全寫在這本書裡了。他對巴斯克地區、納瓦拉、阿拉貢、加利西亞、兩個卡斯蒂爾和埃斯特雷馬杜拉非常熟悉。這一類作品中,博羅、福特和其它一些人已經寫得很出色了,他寫得沒什麼新意。但卡可夫說那是本好書。

  [①這些地名除納瓦拉為北部庇裡牛斯山南的一省名外,其它都是歷史上的古王國或地區的名字,沿用至今。]

  [②喬治·博羅(一八〇三…一八八一)是英國語言學家、旅行者兼小說家,著有多種關於西班牙風土人情、吉普賽人及其方言的作品。理查德·福特(一七九六…一八五八)是英國旅行家兼作家,一八四五年發表的 《西班牙旅遊者手冊》為一部非常詳細的佳作。]

  「我之所以關心你就是因為這個,」他說,「我覺得你寫的內容絕對真實,這是很難得的。所以我想讓你瞭解一些情況。」

  好啊。這次任務結束後,他要寫一本書。但是只寫他真正瞭解和知道的事情。他想,可我得成為更好的作家,才能完成這個題材。這次戰爭讓他慢慢瞭解到事情可沒有那麼簡單。

  【第十九章】

  「你坐在那兒幹嘛?」瑪麗亞問他,她站在他身邊,他轉過頭去,沖她笑笑。

  「不幹嘛,」他說,「我在想……」

  「想什麼?想橋?」

  「不。橋的事已經想好了。想你,想馬德裡的一家飯店,那兒有我認識的幾個俄國人,還想我以後要寫的一本書。」

  「馬德裡有很多俄國人嗎?」

  「不多。沒幾個。」

  「可是法西斯分子的刊物上說有好幾十萬呢。」

  「胡說八道,沒幾個。」

  「你喜歡俄國人嗎?上次這兒來了一個俄國人。」

  「你喜歡他嗎?」

  「喜歡。那時我病著,可我覺得他很漂亮、很勇敢。」

  「漂亮?胡說。」比拉爾說,「他的鼻子跟我的手一樣平,顴骨寬得跟羊屁股似的。」

  「他是我的好朋友、好同志,」羅伯特·喬丹對瑪麗亞說,「我很喜歡他。」

  「當然啦,」比拉爾說,「可是你槍殺了他。」

  她講到這裡,牌桌上的人都抬起頭來,巴勃羅呢,呆呆地瞪著羅伯特·喬丹。誰也不說話,最後吉普賽人拉斐爾發問了:「是真的嗎,羅伯托?」

  「真的。」羅伯特·喬丹說。他想,比拉爾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他在「聾子」那兒不提這件事就好了。「是他要求的,他受了重傷。」

  「怪事,」吉普賽人說,「他跟我們在一起的時候,老是說有這個可能。我不知道答應他多少回了,會照他的要求做,真是怪事。」他又搖頭說了一遍。

  「他這個人非常古怪。」普裡米蒂伏說,「非常特別。」

  「聽著。」兩兄弟中的一個,安德烈斯說,「你是教授,見多識廣,你相信人能預見自己的未來嗎?」

  「我不信。」羅伯特·喬丹說,巴勃羅好奇地瞧著他,比拉爾面無表情地看著他,「拿這位俄國同志來說,他在前方待得太久,變得有些神經質。他在伊倫打過仗,你知道,那一次很慘烈。後來他在北方打仗。自從第一批敵後工作小組成立以來,他就在這兒幹,在埃斯特雷馬杜拉和安達魯西亞幹過。我覺得他非常疲勞,還有點神經質,凡事總往壞處想。」

  「他肯定見過很多邪惡的事情。」費爾南多說。

  「什麼沒見過?」安德烈斯說,「可是聽我說,英國人,你覺得人能事先就知道將來的事嗎?」

  「不能,」羅伯特·喬丹說,「那是封建迷信。」

  「說下去,」比拉爾說,「我們來聽聽教授的看法。」她就像對一個早熟的小孩子講話一樣。

  「我覺得恐懼會產生不祥的幻覺,」羅伯特·喬丹說,「看到不好的事情……」

  「比如說今天的飛機。」普裡米蒂伏說。

  「比如說你來這兒。」巴勃羅低聲說。羅伯特·喬丹在桌子對面看著他,看出他說這話不是在挑釁,只是他思想的流露,就接下去說:「一個人心裡有恐懼,看到了不好的事情就會聯想到自己的末日到了,就把這種想像當預感。」羅伯特·喬丹最後說,「我看就是這麼回事。什麼鬼怪、算命先生、超自然的奇跡,我全不信。」

  「可這個名字古怪的人的確看到了自己的命運,」吉普賽人說,「結果也的確如此啊。」

  「他並沒有預見到。」羅伯特·喬丹說,「他害怕這種事發生,這種害怕變成了他的心病。誰說什麼我也不信他能預見。」

  「我說也沒用嗎?」比拉爾問他,從爐灶裡抓起一把灰,然後從手掌吹掉,「我跟你說也沒用是嗎?」

  「是的。你拿出巫術、吉普賽人的那一套東西,也沒用。」

  「因為你這個人耳朵出奇地不好用,」比拉爾說,一張大臉在燭光中顯得嚴峻而寬闊,「倒不是因為你愚蠢。你只是耳朵聾罷了。耳朵聾的人是聽不到音樂的,也沒法聽收音機。因為從來也沒聽到過,所以他會說,這種東西是不存在的。這是什麼道理,英國人?我在那個名字古怪的人的臉上看出了死相,就像用烙鐵燙在臉上似的。」

  「不可能,」羅伯特·喬丹堅持說,「你看到的是恐懼和憂慮。恐懼是因為他的經歷。憂慮是因為他想像有可能遭到不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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