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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對,」比拉爾說,「對了。不過有些細節我必須講一講,好讓你們明白是怎麼回事。你們知道,菲尼托一向興致不高。他天生嚴肅,我跟他單獨在一起的時候,從沒見他為什麼事情大笑過。哪怕是很滑稽的事,他也不笑。他總是一本正經的。像費爾南多一樣正經。不過,那次宴會是一群菲尼托俱樂部的鬥牛愛好者為他舉辦的,所以他必須顯得高高興興。所以,宴會時他一直笑呵呵的,說著寒暄的話;只有我一個人注意到他拿手帕幹什麼。他隨身帶了三條手帕,結果三條手帕都吐滿了血。接著他聲音放得很低地對我說,『比拉爾,我支持不住啦。我看只有走了。』

  「『那我們就走吧。』我說。我看他很難受。宴會到了這個時候熱鬧極了,人聲鼎沸的。

  「『不行。我不能走。』菲尼托對我說,『不管怎麼說,這個俱樂部用的是我的名字,義不容辭啊。』

  「『你不舒服,我們還是走吧。』我說。

  「『不行。』他說,『我不走。給我來點葡萄酒。』

  「我覺得他不該喝酒,因為他一點東西也沒吃,而胃又不好;不過,要是不吃點喝點的話,他肯定應付不了這種嘻嘻哈哈、吵吵鬧鬧的場面。就那樣,我看他很快地喝了差不多一瓶白葡萄酒。他把手帕都吐滿了鮮血以後,就拿餐巾來用。

  「宴會到了最火爆的時候,有些輕佻的婊子跨在幾個俱樂部成員的肩膀上大出洋相。應大家的邀請,帕斯托拉唱起歌來,小裡卡多彈起了吉他,場面非常動人,真叫人開心。大家醉醺醺地親熱到了極點。我從來也沒見過宴會能達到這樣的真正的安達魯西亞式的熱情,不過,我們還沒到替牛頭揭幕的時候,歸根結柢,舉行這次宴會就是為了這個。

  「我開心極了,不停地伴著裡卡多的吉他聲拍手,跟一些人一起給貝納家妞兒的歌聲打拍子,竟然沒留心到菲尼托把他自己那塊餐巾吐滿了血,把我的那塊也拿去了。他那時又喝了些白葡萄酒,眼睛變得亮亮的,高興地對每個人點頭。他不能多講話,因為一開口就隨時得使用那塊餐巾,可是他裝得喜氣洋洋,非常高興,這次要他來出席畢竟是為了讓他高興的啊。

  「宴會繼續進行下去,坐在我旁邊的是『公雞』拉斐爾的前經理,他正在給我講故事,故事的結尾是,所以拉斐爾走到我身邊說,『您是我在世界上的最高尚的莫逆之交。我對您的愛像兄弟一般,我要送您一件禮物。』因此他就送了他一支漂亮的鑽石領針,還吻了他的雙頰。他們倆都很感動。『公雞』拉斐爾送了他那支鑽石領針之後,就離開了咖啡館,他對坐在桌邊的雷塔娜說:『這個下流的吉普賽人剛和另一位經理簽了一個合同。』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雷塔娜問道。

  「『我替他當了十年經理,他可從沒送過我禮物。』『公雞』的前經理說,『這回送禮無非說明了這一點。』果然不錯,『公雞』就這樣和他吹了。

  「可是,正在這時帕斯托拉插話了,也許不是為了替拉斐爾辯護,因為誰也比不上她自己那樣詆毀拉斐爾,只是因為這位經理提到吉普賽人的時候,說了句『下流的吉普賽人』。她插身進來,講得聲色俱厲,使得經理啞口無言。我就插進去要帕斯托拉別吵,而另一個吉普賽女人插進來要我別吵,因此鬧成一片,誰也聽不見我們之間所講的話,只有一個詞兒,『臭婊子』最響亮。最後重新安靜下來了,我們三個插嘴的人都坐下來,低頭望著自己的酒杯,這時,我才注意到菲尼托臉上露出驚駭的神色,正瞪著那個仍然蓋著紫色布的牛頭。

  「這時,俱樂部主席開始演說了,他講完了就要給牛頭揭去蒙著的布了。他演說時從頭到尾只聽到人們喝采叫好,拍桌拍凳,我望著菲尼托正在朝他的,不,朝我的餐巾裡吐血,身體從椅子裡往下癱。

  「『你怎麼啦,小不點兒?』我對他說,但他望著我時的表情卻好像不認得我了,他只是搖著頭說:『不。不。不。』

  「俱樂部主席的演說在大家的一片喝采聲中結束,他站在椅子上伸手解開蓋在牛頭上的紫布的帶子,慢慢地把布揭開。布被一隻牛角鉤住了,他把布從那尖銳而光滑的牛角上提起來,露出那個黃色大牛頭和那對挑向兩旁角尖朝前的黑牛角,那白色的牛角尖像豪豬身上的硬刺般銳利。牛頭看來很有精神,像活的一樣,前額像活著的時候一樣長著鬈毛,鼻孔是開著的,眼睛烏亮,正直瞪瞪地望著菲尼托。

  「每個人都歡呼、拍手,菲尼托卻更往椅子裡癱下去。大家頓時靜下來望著他,他一邊說著『不、不』一邊望著牛頭,身子更向下癱了,接著他大喊一聲『不』,吐出一大口血。他來不及拿起餐巾,血就順著下巴淌下來。他仍舊望著那個牛頭,說:『鬥牛季節,好。掙錢,好。吃,好。可是我不能吃啦。聽到了嗎?我的胃壞了。可現在我的季節也過去了。不!不!不!』他望望桌子四周的人,又望望那個牛頭,又說了一聲『不』,然後低下頭去,拿起餐巾捂在嘴上,就那樣坐著,一句話也不說了。那次宴會開頭很好,眼看要在尋歡作樂和交流情誼方面得到劃時代的成功時,結果卻失敗了。」

  「那之後多久他死的呢?」普裡米蒂伏問。

  「那年冬天。」比拉爾說,「他在薩拉戈薩被牛角橫掃一下之後一直沒有恢復。這比被牛角挑傷更厲害,因為這是內傷,治不好的。他每次最後刺牛的時候差不多都要挨這麼一下,他不是最出名,就是這個道理。他個子小,想要上半身躲開牛角不容易。差不多每次都要被橫掃一下。不過當然,多數還僅僅是擦一下罷了。」

  「既然他個子矮小,就不該去當鬥牛士。」普裡米蒂伏說。

  比拉爾望望羅伯特·喬丹,對他搖搖頭,然後彎身望著那個大鐵鍋,還在搖頭。

  她想,這是什麼樣的人民哪。西班牙人是什麼樣的人民哪。「既然他個子矮小,就不該去當鬥牛士。」我聽見了,無話可說。我現在已不為這種話兒惱怒了。我剛才跟他們解釋過,現在無話可說了。不知道底細,看著多容易。不知道底細,有人就說,「他是個沒什麼了不起的鬥牛士」。不知道底細的另外一個人說,「他得了肺病」。等我這個知情人講明瞭之後,還有人說「既然他個子矮小,就不該去當鬥牛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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