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海明威 > 戰地鐘聲 | 上頁 下頁


  羅伯特·喬丹心裡盤算,聽他這麼說差不多有五百發。

  「彈膛是圓盤還是長帶的?」

  「上子彈用的是槍上面的圓鐵盒。」

  羅伯特·喬丹心想:好傢伙,是架劉易斯輕機關槍

  [①劉易斯輕機關槍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由協約國首先使用,後來裝在了戰鬥機上。它每分鐘可打出五百五十發子彈,重量約為十二公斤。由美國陸軍軍官艾·紐·劉易斯發明,並以其名字命名。]

  「你懂機關槍嗎?」他問那老頭兒。

  「不懂,」安塞爾莫說,「一點也不懂。」

  「你呢?」他問吉普賽人。

  「這種槍打起來快極了,槍筒越打越燙,燙得手一碰就燒破皮。」吉普賽人神氣地說。

  「這誰不知道!」安塞爾莫不屑地說。

  「也許吧,」吉普賽人說,「不過既然他要我講講機關槍怎麼回事,我就告訴他唄。」他接著補充說,「再有,它和普通步槍不一樣,這個只要你扣住扳機,就能打個不停。」

  「只要不卡殼,子彈沒打光或者槍筒不被燙軟。」羅伯特·喬丹用英語說。

  「你說啥?」安塞爾莫問他。

  「沒什麼,」羅伯特·喬丹說,「我只是用英語說說未來的事。」

  「這可怪了,」吉普賽人說,「用英國話來說未來的事。你會看手相嗎?」

  「不會,」羅伯特·喬丹說著又舀了一杯酒,「不過,要是你會的話,我倒希望你給我瞧瞧,告訴我接下來三天裡要發生什麼事。」

  「巴勃羅的老婆會看,」吉普賽人說,「不過她脾氣暴躁,性情很野,她肯不肯給你瞧,我可說不準。」

  羅伯特·喬丹坐起來,喝了口酒。

  「走,我們去見見巴勃羅的老婆吧,」他說,「如果真是你說的這樣,我們去試試看,不行就算了。」

  「我可不想去找她,」拉斐爾說,「她最討厭我。」

  「為什麼?」

  「她拿我當混子。」

  「這真不公平。」安塞爾莫嘲弄地說。

  「她討厭吉普賽人。」

  「這真是個錯誤。」安塞爾莫說。

  「她有吉普賽血統,」拉斐爾說,「她說的話不是沒有道理。」他露齒笑道,「只是她的舌頭太傷人,像條牛鞭子。她那條舌頭能把人的皮給扒下來,撕成一條一條的。她真野得不得了。」

  「她和瑪麗亞姑娘相處得怎麼樣?」羅伯特·喬丹問。

  「好著呢。她疼那丫頭。有誰敢去接近這丫頭,打她主意的話……」他搖搖腦袋,嘖嘖地說道。

  「她待那姑娘真不錯,」安塞爾莫說,「照顧得好著呢。」

  「我們炸了火車把她帶回來時,她奇怪得很,」拉斐爾說,「她一聲不吭,哭個不停,誰一碰她,她就渾身抖得像只落水狗。最近才好了點,最近她好多了。她今兒個很好,她剛才跟你說話的時候就非常好。我們炸掉火車後本打算扔下她得了,為她這麼個愁眉苦臉難看極了的人耽誤工夫算不合。可是老太婆在那丫頭身上系了根繩子,等她走不動時,老太婆就用繩子抽她,逼她走。後來,她實在走不動了,老太婆就把她扛在肩上。等老太婆扛不動了,就由我來扛。當時我們爬的那山上金雀花和石楠長得老高,有胸口這麼高。等到我也扛不動了,就由巴勃羅來扛。老太婆強迫我們扛她的時候,罵得可凶著哪!」他想起來就不住地搖頭。「沒錯,這丫頭腿長身子卻不重。瘦骨頭沒什麼分量。不過當時我們不得不一會兒停下來把她放下開槍打仗,一會兒再把她扛起來,那時候她可真夠重的。可那老太婆呢,用繩子抽打巴勃羅,替他拿步槍,當他要把丫頭扔下時,老太婆就把槍塞到他手裡,逼他把丫頭再背起來。她一邊替他上子彈,一邊咒駡他。老太婆把他子彈袋裡的子彈掏出來,一邊裝進彈膛,一邊咒駡他。當時天剛擦黑,要是到了晚上事情就不好辦了。不過幸好,沒碰到騎兵隊。」

  「那次炸火車肯定是艱苦極了,」安塞爾莫說,「我當時不在場,」他向羅伯特·喬丹解釋,「當時參加的有巴勃羅的手下和『聾子』的那些手下。今晚我們就要見到『聾子』和這一帶山裡的另外兩幫人。我當時到戰線的另一邊去了。」

  「還有那個名字很古怪的金黃頭髮的人……」吉普賽人說。

  「卡希金。」

  「對。我總叫不上這個名字。我們還有兩個人帶了一架機關槍,他們也是部隊上派下來的。他們帶不走機關槍,就把槍扔下了。機關槍當然沒有這丫頭沉,要是老太婆當時管住他們的話,他們肯定可以把槍帶走的。」他回想起當時的情景不住地搖頭,接著說道,「我這輩子還從沒見過像那次爆炸的場面。火車直直地開來,我們老遠就看到了。我當時心裡緊張極了,現在講不上來。我們遠遠地望見火車噴出的蒸汽,然後聽到汽笛聲。接著,火車哢嚓…哢嚓…哢嚓…哢嚓…哢嚓…哢嚓地徑直就開過來了,車體越來越大。緊接著,突然就一聲轟鳴,爆炸了。火車頭的前輪被炸得騰空飛了起來,一團黑煙冒了起來,地皮好像都被整個翻騰起來,火車頭好像在夢境裡似的在一片升騰的灰塵和枕木中間被炸得飛起來老高,然後偏著歪倒在地上,好似一頭受了傷的野獸,炸飛的泥巴塊兒還掉到我們身上。隨後,鍋爐一聲爆響,一片白色蒸汽迸發出來。機關槍打了起來,嗒…嗒…嗒…嗒!」吉普賽人這時握緊雙拳,蹺起了兩個大拇指,在身前上下擺動,好像在開一架想像中的機關槍。「嗒!嗒!嗒!嗒!嗒!嗒!」他欣喜若狂,「我這輩子從沒見過那種場面,只見敵人的部隊從火車裡逃奔出來,機關槍對準他們響個不停,他們一個個倒下去。就在這個時候,我一出神手碰到了機關槍上面,槍筒滾燙,老太婆一下子給了我一個嘴巴,嚷嚷著:『快開槍呀,你這笨蛋!快開槍呀,不然我把你的腦袋踩個稀爛。』我接著開槍,不過要把那槍擺穩還真不容易,敵人正朝遠處的山上跑去。後來我們下去,到火車邊看看有沒有什麼可搬回去,有個軍官用手槍逼著士兵,趕他們向我們反撲。他不停地揮舞手槍,對他們大聲叫喊,我們都朝他開槍,可誰也沒打中。然後有幾個敵人臥倒射擊,那軍官拿著手槍在他們背後跑來跑去,我們還是打不中他,機關槍被火車擋住,沒法朝他射擊。那軍官開槍打死了兩個臥倒的士兵,可其它大兵還是不肯起來,他就罵他們,最後他們才三三兩兩地爬起來,向我們和火車沖了過來,然後又臥倒射擊。我們就開始撤退,機關槍仍在我們頭頂上嗒嗒嗒地響著。我就在那個時候發現了這丫頭,她從火車裡逃到了亂石間,跟我們一起逃。就是這些部隊死死咬住我們,追我們一直追到晚上。」

  「當時的情況肯定是夠驚險的,」安塞爾莫說,「真夠緊張的。」

  「我們只幹了這麼一件好事情,」一個深沉的聲音說,「你現在在幹什麼,你這個沒羞沒臊的吉普賽私生子、懶酒鬼、孬種,你在幹什麼呀?」

  羅伯特·喬丹看見面前的這個女人五十來歲,個子差不多跟巴勃羅一般高,身材也是滾圓的,穿著農民的黑裙子和坎肩,粗壯的腿上套著厚羊毛襪,腳下是一雙黑色繩底鞋,褐色的臉好似一尊花崗石雕像。她的一雙手粗大但很好看,濃密的黑鬈髮在脖子後面挽了個髮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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