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海明威 > 乞力馬紮羅的雪 | 上頁 下頁


  等她走開了,他想,我就會得到我所要求的一切。不是我所要求的一切,而只是我所有的一切。噯,他累啦。太累啦。他想睡一會兒。他靜靜地躺著,死神不在那兒。它准是上另一條街溜達去了。它成雙結對地騎著自行車,靜悄悄地在人行道上行駛。

  不,他從來沒有寫過巴黎。沒有寫過他喜愛的那個巴黎。可是其餘那些他從來沒有寫過的東西又是如何呢?

  大牧場和那銀灰色的山艾灌木叢,灌溉渠裡湍急而清澈的流水和那濃綠的苜蓿又是如何呢?那條羊腸小道蜿蜒而上向山裡伸展,而牛群在夏天膽小得象麋鹿一樣。

  那吆喝聲和持續不斷的喧嘈聲,那一群行動緩慢的龐然大物,當你在秋天把它們趕下山來的時候,揚起了一片塵土。群山後面,嶙峋的山峰在暮靄中清晰地顯現,在月光下騎馬沿著那條小道下山,山谷那邊一片皎潔。他記得,當你穿過森林下山時,在黑暗中你看不見路,只能抓住馬尾巴摸索前進,這些都是他想寫的故事。

  還有那個打雜的傻小子,那次留下他一個人在牧場,並且告訴他別讓任何人來偷乾草,從福克斯來的那個老壞蛋,經過牧場停下來想搞點飼料,傻小子過去給他幹活的時候,老傢伙曾經揍過他。孩子不讓他拿,老頭兒說他要再給他一頓狠揍。當他想闖進牲口欄去的時候,孩子從廚房裡拿來了來複槍,把老頭兒打死了,於是等他們回到牧場的時候,老頭兒已經死了一個星期,在牲口欄裡凍得直僵僵的,狗已經把他吃掉了一部分。但是你把殘留的屍體用毯子包起來,捆在一架雪橇上,讓那個孩子幫你拖著,你們兩個穿著滑雪板,帶著屍體趕路,然後滑行六十英里,把孩子解到城裡去。他還不知道人家會逮捕他呢。他滿以為自己盡了責任,你是他的朋友,他准會得到報酬呢。他是幫著把這個老傢伙拖進城來的,這樣誰都能知道這個老傢伙一向有多壞,他又是怎樣想偷飼料,飼料可不是他的啊,等到行政司法官給孩子戴上手銬時,孩子簡直不能相信。於是他放聲哭了出來。這是他留著準備將來寫的一個故事。從那兒,他至少知道二十個有趣的故事,可是他一個都沒有寫。為什麼?

  「你去告訴他們,那是為什麼,」他說。

  「什麼為什麼,親愛的?」

  「不為什麼。」

  她自從有了他,現在酒喝得不那麼多了。可要是他活著,他決不會寫她。這一點現在他知道了。他也決不寫她們任何一個。有錢的人都是愚蠢的,他們就知道酗酒,或者整天玩巴加門⒅。他們是愚蠢的,而且嘮嘮叨叨叫人厭煩。他想起可憐的朱利安和他對有錢人懷著的那種羅曼蒂克的敬畏之感,記得他有一次怎樣動手寫一篇短篇小說,他開頭這樣寫道:「豪門巨富是跟你我不同的。」有人曾經對朱利安說,是啊,他們比咱們有錢。可是對朱利安來說,這並不是一句幽默的話。

  他認為他們是一種特殊的富有魅力的族類,等到他發現他們並非如此,他就毀了,正好象任何其他事物把他毀了一樣⒆。

  他一向鄙視那些毀了的人。你根本沒有必要去喜歡這一套,因為你瞭解這是怎麼回事。什麼事情都騙不過他,他想,因為什麼都傷害不了他,如果他不在意的話。

  好吧。現在要是死,他也不在意。他一向害怕的一點是痛。他跟任何人一樣忍得住痛,除非痛的時間太長,痛得他精疲力竭,可是這兒卻有一種什麼東西曾經痛得他無法忍受,但就在他感覺到有這麼一種東西在撕裂他的時候,痛卻已經停止了。

  他記得在很久以前,投彈軍官威廉遜那天晚上鑽過鐵絲網爬回陣地的時候,給一名德國巡邏兵扔過來的一枚手榴彈打中了,他尖聲叫著,央求大家把他打死。他是個胖子,儘管喜歡炫耀自己,有時叫人難以相信,卻很勇敢,也是一個好軍官。可是那天晚上他在鐵絲網裡給打中了,一道閃光突然把他照亮了,他的腸子淌了出來,鉤在鐵絲網上,所以當他們把他抬進來的時候,當時他還活著,他們不得不把他的腸子割斷。打死我,哈裡。看在上帝的份上,打死我。有一回他們曾經對凡是上帝給你帶來的你都能忍受這句話爭論過,有人的理論是,經過一段時間,痛會自行消失。可是他始終忘不了威廉遜和那個晚上。在威廉遜身上痛苦並沒有消失,直到他把自己一直留著準備自己用的嗎啡片都給他吃下以後,也沒有立刻止痛。

  可是,現在他感覺到的痛苦卻非常輕鬆,如果就這樣下去而不變得更糟的話,那就沒有什麼需要擔心的事情了。不過他想,要是能有更好的同伴在一起,該有多好。

  他想了一下他想要的同伴。

  不,他想,你幹什麼事情,總是幹得太久,也幹得太晚了,你不可能指望人家還在那兒。人家全走啦。已經酒闌席散,現在只留下你和女主人啦。

  我對死越來越感到厭倦,就跟我對其他一切東西都感到厭倦一樣,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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