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海明威 > 乞力馬紮羅的雪 | 上頁 下頁


  「看在上帝的份上,」他說,「這可一向是我的行當哩。」

  他靜靜地躺了一會兒,接著越過那片灼熱而炫目的平原,眺望灌木叢的邊緣。在黃色的平原上,有幾隻野羊顯得又小又白,在遠處,他看見一群斑馬,映襯著蔥綠的灌木叢,顯得白花花的。這是一個舒適宜人的營地,大樹遮蔭,背倚山嶺,有清洌的水。附近有一個幾乎已經乾涸的水穴,每當清晨時分,沙松雞就在那兒飛翔。

  「你要不要我給你讀點什麼?」她問道。她坐在帆布床邊的一張帆布椅上。「有一陣微風吹來了。」

  「不要,謝謝你。」

  「也許卡車會來的。」

  「我根本不在乎什麼卡車來不來。」

  「我可是在乎。」

  「你在乎的東西多著哩,我可不在乎。」

  「並不很多,哈裡。」

  「喝點酒怎麼樣?」

  「喝酒對你是有害的。在布萊克出版的書裡說,一滴酒都不能喝。你不應該喝酒啦。」

  「莫洛!」他喚道。

  「是,先生。」

  「拿威士忌蘇打來。」

  「是,先生。」

  「你不應該喝酒,」她說。「我說你自暴自棄,就是這個意思。書上說酒對你是有害的。我就知道酒對你是有害的。」

  「不,」他說。「酒對我有好處。」

  現在一切就這樣完了,他想。現在他再沒有機會來了結這一切了。一切就這樣在為喝一杯酒這種小事爭吵中了結了。

  自從他的右腿開始生壞疽以來,他就不覺得痛,隨著疼痛的消失,恐懼也消失了,他現在感到的只是一種強烈的厭倦和憤怒:這居然就是結局。至於這個結局現在正在來臨,他倒並不感到多大奇怪。多少年來它就一直縈繞著他;但是現在它本身並不說明任何意義。真奇怪,只要你厭倦夠了,就能這樣輕而易舉地達到這個結局。

  現在他再也不能把原來打算留到將來寫作的題材寫出來了,他本想等到自己有足夠的瞭解以後才動筆,這樣可以寫得好一些。唔,他也不用在試著寫這些東西的時候遭遇失敗了。也許你永遠不能把這些東西寫出來,這就是你為什麼一再延宕,遲遲沒有動筆的緣故。得了,現在,他永遠不會知道了。

  「我但願咱們壓根兒沒上這兒來,」女人說。她咬著嘴唇望著他手裡舉著的酒杯。「在巴黎你決不會出這樣的事兒。你一向說你喜歡巴黎。咱們本來可以待在巴黎或者上任何別的地方去。不管哪兒我都願意去。我說過你要上哪兒我都願意去。要是你想打獵,咱們本來可以上匈牙利去,而且會很舒服的。」

  「你有的是該死的錢,」他說。

  「這麼說是不公平的,」她說。「那一向是你的,就跟是我的一樣。我撇下了一切,不管上哪兒,只要你想去我就去,你想幹什麼我就幹什麼。可我真希望咱們壓根兒沒上這兒來。」

  「你說過你喜歡這兒。」

  「我是說過的,那時你平安無事。可現在我恨這兒。我不明白幹嗎非得讓你的腿出岔兒。咱們到底幹了什麼,要讓咱們遇到這樣的事?」

  「我想我幹的事情就是,開頭我把腿擦破了,忘了給抹上碘酒,隨後又根本沒有去注意它,因為我是從不感染的。後來等它嚴重了,別的抗菌劑又都用完了,可能就因為用了藥性很弱的石炭酸溶液,使微血管麻痹了,於是開始生壞疽了。」

  他望著她,「除此以外還有什麼呢?」

  「我不是指這個。」

  「要是咱們雇了一個高明的技工,而不是那個半瓶子醋的吉庫尤人②司機,他也許就會檢查機油,而決不會把卡車的軸承燒毀啦。」

  「我不是指這個。」

  「要是你沒有離開你自己的人——你那些該死的威斯特伯裡、薩拉托加和棕櫚灘③的老相識——偏偏撿上了我——」

  「不,我是愛上了你。你這麼說,是不公平的。我現在也愛你。我永遠愛你。你愛我嗎?」

  「不,」男人說。「我不這麼想。我從來沒有這樣想過。」

  「哈裡,你在說些什麼?你昏了頭啦。」

  「沒有,我已經沒有頭可以發昏了。」

  「你別喝酒啦,」她說。「親愛的,我求求你別喝酒啦。只要咱們能辦到的事,咱們就得盡力去幹。」

  「你去幹吧,」他說。「我可是已經累啦。」

  現在,在他的腦海裡,他看見的卡拉加奇④的一座火車站,他正背著背包站在那裡,現在正是辛普倫—奧連特列車的前燈劃破了黑暗,當時在撤退以後他正準備離開色雷斯⑤。這是他準備留待將來寫的一段情景,還有下面一段情節:早晨吃早餐的時候,眺望著窗外保加利亞群山的積雪,南森的女秘書問那個老頭兒,山上是不是雪,老頭兒望著窗外說,不,那不是雪。這會兒還不到下雪的時候哩。於是那個女秘書把老頭兒的話重複講給其他幾個姑娘聽,不,你們看。那不是雪,她們都說,那不是雪,咱們都看錯了。可是等他提出交換居民,把她們送往山裡去的時候,那年冬天她們腳下一步步踩著前進的正是積雪,直到她們死去。

  那年聖誕節在高厄塔耳山,雪也下了整整一個星期。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