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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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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三日 晴。餐車又見紀德。 俄羅斯到處是平原。連綿的平原有幾十個日本那麼大。長滿了草,草荒涼得讓人驚奇。我擔慮自己,別把人像草那樣給小瞧了。無論怎樣高度的文化,都不足以與草匹敵。自然只有在俄羅斯才真正看得到,這裡不存在任何人工修飾的東西。不事修飾的自然的平原,在日本人的頭腦中是難以想像得出來的。我就像個傻瓜,嗒然若失地面對這平原。 龐大的俄羅斯文學,像是在和俄羅斯草原較勁似的。這兒,除了龐大還能有什麼呢?佇立在大地上,一目了然的視野為六哩方圓。而這包含森林草原的六哩方圓的空間,平坦得任人馳騁。 上午十一時,抵莫斯科。 莫斯科城以河為中心,高低起伏。在大草原深處修建起一座城市的人們,當初,想必是受到了這土地的起伏和河水的誘惑吧。一種微微的起伏,給這塊平原上的人們,提供了一份極富人情味的、唯一能使人感到心靈愉悅的變化。 白濁的河水對面,飛揚著塵土的淡褐色山丘之上,望得見塗成金色的克里姆林宮圓頂。這兒的市民似乎不喜歡樹木,瘦削的街樹只是徒有其名。對在原野上擁有大片森林的居民說來,將精力用在街樹的繁茂上,也許是愚不可及之舉。的確,在所有四周環有森林的城市中,至少,莫斯科是最不想植樹的。難怪,俄羅斯美麗大自然中,最髒的地方也莫過於莫斯科了,這與日本的東京如同一轍。 城裡土木工事之多,也足以與東京相匹敵。這是目前最熱衷於造新房子的國家。妨礙工事進行者,一邊削去。 傳統上缺乏理性思維,這一點莫斯科又與東京相似。而只要傳統上邏輯思維匱乏,不管你意欲從什麼地方去吸收什麼,都將難遂其功。意欲本國文化與歐洲具有平等的地位,或對這種平等要求持警惕態度,也都將難遂其功。看來,不突破這一層,便談不上什麼新興的主義。 克里姆林宮的建築看上去就像一幅暗紅色刺繡,給人以奇異之感。外圍的紅場則是美國式建築。上莫斯科的繁華市區,便會意識到這裡是無產者的國家。走了不少國家,無形中把一個個國家的制度給淡忘了。用不帶一點成見的眼光四處觀察,並將由此獲得的感覺本真地寫下來,這是可望不可及的事,就如同莫斯科鬧市裡找不到咖啡館一樣。咖啡館在這兒是多餘的。眾多行走在大街上的人並不悠閒。所謂大街,僅是人來人往而已。不妨將這看做是雄壯快活的表現,但如果將之看做遊手好閒,那麼,人類欲望何以如此強盛,人類何以不會滅亡,於我便不難理解了。 在這裡,我得以初次見識了沒有商店的街市。比起把商店當做街市最主要的裝飾的歐洲街市來,莫斯科的單純樸素,也無需現在才開始對之感到驚異。要見識這兒人們歡快的一面,就該去郊外的森林。 列寧墓前,佇立著槍刺高挑的衛兵。方形的陵墓,由拭磨過似的光潔紅色大理石築成。今天不開放,不讓進。上蘇聯自稱世界第一的那家賓館,尚未完全竣工,看上去不知為什麼,總覺得像是市政廳。 在巴黎看過不少介紹蘇聯的照片,好像都只是在宣傳這個國家的軍備如何如何充實。由於軍備上競爭不過這個國家,以致各國間不可思議地掀起了一股軍備熱浪,這實在是出乎人們意想之外的事。要是這種現實上的混亂也在這裡出現的話,那麼,思想自然也會被弄成一團糟。 把希望寄託於對理性精神的維繫,這種脆弱的信念,實際上是行不通的。這一無從實行的高貴信念,目前正在轉變為一種不將某物惡罵一番就決不甘休的輕薄態度,並且,這種輕薄之見的持有者,在考慮事物時,又比誰都更傾心於這樣一種看法:人們想清醒地生存在這個世界上,那早已不可能了。 少男少女間的交遊,在俄羅斯管束得很嚴。男女七歲不同席的習俗,至今仍在俄羅斯被循守著。 走在莫斯科街頭,生出的第一個感覺便是,人們的臉色何以會如此憂鬱?我想,這不僅僅是種族傳統使然,而很可能來自巨大無邊的草原。在契河夫的《櫻桃園》中,櫻桃樹被伐時的那種悲傷,與在日本伐倒同樣一棵樹時產生的悲傷,在本質上是不同的。俄羅斯民族在這片草原上一直忍耐到了今天,這使我感歎和佩服。日本除了擁有山川、河谷和原野等眾多地貌,那四季鮮花盛開、人們得以沉浸于風月之優雅的日本庭院,更是陀斯妥耶夫斯基和托爾斯泰所無從想像的。我最想讓日本年青人看到的東西,便是巴黎的文化和俄羅斯的草原。一見到俄羅斯的草原,我反而異常強烈地感覺到了康德的純粹理性批判,感覺到了那片蒼茫遼闊的精神原野。 在日本人看來,喜歡日本總不會錯,只要喜歡便能得救,這種慶倖和感恩,在日本真是觸目皆是。 也許人們會說,你不懂工人農民的苦處,但這換了別的國家也一樣。這是另一個問題。 下午三時,離開莫斯科。抵達的車站雖不同,但車卻是同一列。列車奔走在草原上,森林又連續不斷地出現在眼前,地貌卻一點變化都沒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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