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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一


  八月十二日

  天還沒亮,有人叩我房間的門。到了法國與波蘭的國境。檢查官上來檢查所持貨幣,馬克一概禁止攜帶出境。淩晨三時光景的事,查過後我又睡去。

  醒來,眺望窗外的景色,已是上午九時。不知不覺地看著列車馳進波蘭境內縱深處,抵達雨中的華沙。不知何故,總覺得華沙像是日本濃尾平原k的一個城市似的。滿是鐵銹的鋼軌間,野草生長著。

  牧場綿延不絕。這裡的牧場,據說草格外柔嫩。鶴不時降落在草地上。森林和樹木遠離人煙,遭人遺棄的草原,淩亂、潮濕,不見一點起伏。少女站起身子,看著停在草原上的火車,眼睛裡漸漸放出藍色的光芒。在陰沉的天空下,四處綿延開去的草原,擁著窪地,顯得十分陰鬱。一柱電線杆子遺世獨立在原野上,望著這寂寞的風景,我想起了出生於此的肖邦。這個國家,有著某種孕育天才的怠惰氣質。「文化竟然落後得如此可憐。」大山對我說。

  曾在波蘭居住過多年的人告訴我,在波蘭,一旦姑娘和男子合蓋過一條被子,那麼按照宗教上的鐵的法則,無論發生什麼事,她也必須與他結為夫妻。然而,結了婚的人妻,放蕩不守操節,卻又比比皆是。也有人告訴我,波蘭美人多得別國無法比。

  我在巴黎,曾與一位長得年輕貌美的波蘭女性說過不少話。我對她說,聽說你們國家數學天才特別多,我記得她回答我說,「可除了這個,就什麼也沒了」。當時我想,對自己祖國,即使再謙虛,也不能貶損呵。之後,這位波蘭女性在我眼裡就再也看不出她有什麼美的了。

  一個偉大的人卻不愛自己祖國的優長,在我是無法想像的。我在巴黎結識過一位在柏林遭追捕後逃亡出來的女共產黨人,我問她最喜歡什麼地方,她的回答是,「還是柏林。」

  日本最明顯的非文化傾向,便是知識階級中有相當一部分人嫌棄自己的祖國。對日本說來,我以為建立民族自信要比什麼都來得要緊。

  從早上醒來到下午四時光景,窗外看到的風景,淨是濕氣繚繞的草原。整個波蘭境內恐怕都是如此吧。如果思索一下一生生活在這個國家裡的人的心態,我覺得女性貞操觀念的喪失最值得關注,這要比「除數學之外什麼也沒有」的說法更難讓人理解。單調,並且是令人恐懼的虛無的單調,在這塊整個兒鋪滿了單調的大地上,人們除了和本身就是虛無的數學格鬥之外,便再也找不到需要動用心靈的事了。是數學?還是無意義的音樂?人們無論偏於何者,都無法過上使心靈獲得支撐的日子。

  落葉松漸漸多了起來。下午五時半,進入俄羅斯境內。我身旁的兩位德國外交官,用忐忑不安的眼神眺望著國境。從國境上的車站起始,鐮刀和錘子交叉著的標誌便鮮明地浮現在眼前。

  這就是蘇聯?我思忖道。白樺樹越來越多,原始的田野上綠色漸漸加濃,沿途,人們的臉上表露出自信和有思想的神情,淡漠地打量著我們這輛來自歐洲的顯得老邁的國際列車。列車這種現代科技突然闖入古老的森林地帶,與周圍的風景顯得很不協調。沉靜地生活在這裡的人們,一副郊遊後歸來的悠然自得神情,在圓木搭建而成的積木般的木屋裡,沉浸於簡樸的滿足之中,寧靜、通達,臉上不見笑容,一股清新的憂鬱漂浮在空氣之中。

  下午六時,車抵尼古列。我們在這裡換車,護照也在這兒被收了去。行李檢查很嚴格。一美元換十個盧布。貨幣兌換率,不好對付的世界和平的擾亂者。要是這匯率不改變,世界怎麼可能幸福?世界各民族所有的心理都被包含在這裡邊了。數學應用于天文學和應用於貨幣匯率,之間的差別有天淵之遙,就像地獄和天堂一樣。世上所有的理性都在致力於消除兌換率,人類理性何以要花費在這種徒勞的努力上呢?眺望著俄羅斯茫茫平原上的天和地,此際我在心中想像著貨幣兌換率的不可思議。世界的全部歷史,這種發生在大地上的人類互相殘殺,互相信任,又互相憎恨的歷史,便都只是在這種換算率中兜圈子,從未跨出過這個怪圈一步。所有思想也同樣因此而喪失了發言的權利。

  惟有我是日本人這一點,是無可置疑的,惟有這個對我說來才是唯一真實的,這簡直難以置信。所以換算的不可思議性也是很難意識得到的。我真想在這裡將祖國這個詞,說給從未見識過自己國家邊境的日本人聽聽。四面環海的日本人的一個缺陷,便是壓根兒不懂得祖國這個詞所具有的不可思議的、令人戰慄的意義。

  換了列車。深綠色的車廂,看上去就像頗具古風的高筒禮帽的內裡,由它送我去日本,開起來想必會眼眶亂響吧。我突然想起留在國內的朋友,這些可親的、得以與他們為友在我覺得無上光榮的賢明之士,他們卻無法見識一下我所感受的東西。世上竟有這樣殘酷的事,我該對他們講述些什麼呢?朋友們大概會把我想像成一個隻圖自己方便的自私自利的傢伙吧。

  現在,我以一種麻木不仁的心情眺望著蘇聯的平原。要說為什麼,那是因為這裡不是日本。對我說來,俄羅斯平原之美,僅僅是美而已。共產主義對此時的我說來,什麼都算不上,除了摯愛日本,現在我什麼都視而不見。

  愛是令人喜悅的,唯有愛的生活才是生活。一想到日本,我就心跳得厲害。不能從肉體上感受到祖國這個詞的人,想必會罵我是法西斯吧?但這種攻擊肯定沒道理。我身上並沒有招人憤恨的多愁善感,可我卻受到了攻擊。我學會了不管什麼樣的子彈射穿我的胸膛,都能將它取出來的本事。

  晚上九時,在餐車遇見安德烈·紀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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