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瑟琶湖


  要說懷念,每個人懷念得最多的恐怕是夏天。我在二十歲前後,一到夏天就回近江的大津。尤其是因為小學時的家就在大津的湖畔,瑟琶湖的夏日景色在我腦子裡便難捨難分。至今仍是每次坐火車走東海道,車一到大津市境內,就會獨自兒激動不安,在眺望著窗外的臉上,會自然而然地浮現出微笑來。這種私自的暗喜之情,似乎誰身上都有。我二十一二歲光景時的一個夏天,由大津上東京去。前面坐著一位二十二三歲的美麗女子。直到車近東京,我和她既未交一言,也未對覷過,就這麼坐了一夜。第二天清早車抵大森時,突然,她笑著對我說了一句話:「那座看得見的房屋,就是我住的!」我連應都沒來得及應一聲,望著窗外她指給我看的房屋,就這麼一言不發地和她分了手,各奔東西。還有一回,我遇到一件跟這很相像的事,那也是我二十二三歲時夏天的事,是去九州。火車駛進熊本境內,沿球磨川激流,從一個又一個隧道中穿進穿出的當兒,一位老人正打著響鼾躺在我前面的座位上。當時,我們這節車廂裡除了我和老人,再也沒有別的人了。火車駛臨一處斷崖,之後不久,在隔著河流的對岸絕壁的中腹,出現了一間孤零零的房屋,於是那位老人一躍而起,連看也不看我一眼,就微微一笑指著那處房屋說道,「那是俺老伴的老家哩!」說完又一軲轆睡了過去。

  這些故事雖然微不足道,卻老是難以忘懷,成了一生中歡快的記憶。想寫點什麼或拉家常的時候,它們便是最先浮現在我眼前的事。然而,類似那位老人的心理和前面那位女子的心情的那種欣喜,在東海道上,除了大津,其他地方還不曾在我身上發生過。一到大津,即使身邊是不相識的人,我也會受到一種按捺不住的情緒的誘惑,身不由己地想告訴身邊的人,這兒就是我童年時呆過的地方。大津的美,也許偶爾去大津的人也能感覺得到。去年,頭一回隨我去關西的妻,走了京都、大阪、奈良這幾處後,一到大津,便暗底裡告訴我,關西她最喜歡的是大津。和妻一起去大津是早春,而夏日的大津之美,則要遠遠迎異於早春。

  唐崎之松比花朦朧

  芭蕉這句俳句,俳人中不少人頗不以為然,但我覺得,不是始終從膳所、石場這一帶看慣了對岸唐崎的松樹的人,是難以懂得這一俳句的美質的。

  一俟日子捱近夏季,「今年該上哪兒消夏去?」便每年都會有這樣的問題在等著我。然而,比起故鄉的夏日來,我還是更喜歡都市的夏日。好像誰都會覺得,若是一整個夏季都是在都市度過的話,那這一年的日子便算不得十全十美。可我卻不這麼想。夏日的美和樂趣,夜晚要勝過白晝,而在故鄉,一到晚上只能早早上床就寢,故而一心盼望的只是夏季早點過去。但若身在都市,或是秋天已然來臨,又會為逝去的夏天惋惜不已。而夏天尤其是我最能做事的時候,出門旅行便會坐失一年中的工作時機。在年歲將盡之時,人們便會期盼起來年各自所喜愛的季節來,而我不由分說,期盼的是夏季。點燈照向夏季已然消逝的歡樂的過去,去年的夏日與今年的夏日之間消弭了差異,少年時的歲月便幻影般地浮現了上來。乘打著燈籠的船,從湖上朝對岸的唐崎渡去,那夜晚的景色,是構築我生活的記憶中極為重要的一種。當我為異常痛苦的事情所煩惱時,便會想到,難道就再也沒有讓人快樂的事了嗎?在浮想聯翩的想像中,苦思忖一下,是圍繞著什麼在展開想像,就我而言,說來真是奇怪,便是夜間在湖上渡行的少年時光的那份單純的記憶。雖鬧不清這究竟是怎麼回事,但像油一般悠然晃動的暗波上,星星點點倒映著街燈的疏遠之美,瓜和茄子,在掠過湖面給人涼意的風中漂流,這當兒,數隻喧聲笑語不絕於耳的燈籠船,正朝遠處山腰間放著光亮的比睿山燈火處渡去。這份夜渡慶典的歡樂,也許可以看做是人們漠然感覺到了暗夜行路這一人世命運的一種象徵性的歡樂吧。所謂象徵,便是在過去的記憶中,從那種最具概括力的場面中所感受到的東西。從這個意義上說,夜渡瑟琶湖的慶典之於我,就有著這樣的意味。當此之時,小小汽船的欄杆上,懸鈴般掛著的七彩斑斕的提燈燈影下,一張張冒著汗水的臉龐笑逐顏開。數隻這樣的汽船,每逢追上或被別的船追上,緊挨著的船欄上便會立時發出哄鬧聲,就會爭相將瓜和茄子朝對方的船舷投擲過去。船到唐崎,人們便在那裡上岸,圍著如今早已消失了的老松樹繞行,然後再乘船歸來。日期是早已忘了,大致是盂蘭盆節那一天吧。大津的北端有個叫尾花川的去處,這裡是出產蔬菜的地方,從田裡開遛下來的大南瓜,就這麼帶著藤蔓浮在湖水上。不知怎麼回事,這剽輕的南瓜,一到夏天便定然會浮現在我的腦子裡。尾花川的街口,便是河口,由這裡流向山中的一段運河,兩岸是綿延不絕的枸橘林,一到秋季,澄黃的果實便散發出濃郁的氣味,令人心曠神。冶。運河在三井寺開始進入山區,三井寺境內一帶又是結滿了果子的柯樹。去年我重遊闊別多年的故地,只有這一帶景物依然如故。至今仍保存著明治初年氣息的街道,在關西恐怕要推大津,而大津,則大致只有河口一帶了。

  我的朋友永井龍男出生在江戶,足不出東京將近有三十年之久。他第一次去關西,曾到奈良、京都、大阪轉過一圈。因為永井的直覺要比常人靈敏得多,所以我一心一意等著他回來後,好聽他談論對關西的印象。他回來後這樣說,我到關西各處轉了轉,但沒一個地方能讓我產生出像別人所說的那樣的感覺,只有一個地方,即近江的阪本,還有好感。問他喜歡板本哪裡,說是日枝神社裡邊的石橋。因為聽他說起對那裡很感佩,便問他去了大津沒有,回答說是沒有。我對他說,喜歡板本的話,就該去河口至三井寺那一帶著看,但轉念一想,夏日奧之院裡的那種泥地色澤的美和清寂,卻是不容易為人所知的。那泥土的美麗色澤裡,殘存著昔日繁華都市的色彩。在空前極度繁榮過的土地上,總覺得人們習以為常踩慣了的腳下,漂浮著一層油脂般的沉穩色澤。我所見過的地方裡,神奈川的金澤和鐮倉儘管都已衰敗殆盡,但幕府時代的那種殷富的表情,至今仍在石牆,樹墩子,以及道路的平坦和舒展自如中清清楚楚地顯現著。在東北,則是松島瑞嚴寺,然後是岩手的平泉,這些都是與大津的奧之院裡的泥地色澤相仿的去處。朝奧之院深處一直走下去,那麼就有一條穿越京都的近道,而當地人對此幾乎渾然不知。我想,若對這裡來一番追根究底的話,那肯定還會有許多更加彌足珍貴的去處。那條近道我也曾經走過,路的兩邊盡是一堆堆貝塚①,就像重巒疊嶂一樣。

  ①由古人捨棄的貝殼等物堆積而成的遺址。

  青年時代讀過的田山花袋的紀行文裡,這樣寫著:瑟琶湖的色澤看來正在一年一年死去。它確確實實正在死去。當時我讀到這裡,很是感佩,以為裡邊閃爍出的畢竟是文人的眼光。時至今日,每次坐火車打瑟琶湖畔經過,就會想起花袋的話來,感觸尤深。每次和瑟琶湖打照面,我也總會生出這樣的感覺,覺得它跟泥沼一樣,正在漸漸失去生氣。大津城臨近湖面的地方,行人稀疏,非常冷清,離湖越遠的地方就越是熱鬧,看情形,就像是湖面上的空氣會將居住在這裡的人們心頭的活氣攫走似的。近江商人在本鄉本土成不了氣候,而擅長在他鄉發跡,這一特點,固然有多種多樣的原因,但原因之一,也許是置身在濕氣氤氳的湖面空氣裡,身心被孕育成了膽汁形的氣質,一步步自然而然地養成了不輕意動怒的隱忍自重之風。這一觀察當然有點兒滑稽可笑,但對一直居住在一種達到飽和狀態的氣壓下的居民說來,他們的忍耐心要比居住在乾燥氣候中的居民來得更強些,那也是一種事實。

  一般說來,膽汁形氣質的人,光憑膽汁氣質本身是難以成事的。利用別人的兜襠布相撲角力,一上手就很容易奏效,這種被人稱為心黑和陰險的作法,也是因為利用了自然之力和他力的緣故。去年,我行走在大津的街市上,讓大街上咕嚕咕嚕膨脹起來的眾多人口嚇了一跳。但大津當地人是不會把他們對事物的感觸表露出來的,毋寧說,他們對別人是很冷漠的。作如是想的,也許不光是我一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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