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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安寺的碑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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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安寺裡邊有一塊安葬頗有名聲的外國人的墓地。高大、蒼鬱的懸鈴木下邊,豎著一大片墓碑,棉花似的懸鈴木花絡繹不絕地飄落下來,在一片無聲的寂靜之中活動著的,只有一伸一縮,緩緩爬行的吉了蟲,從光潔的大理石墓碑上的跌落到地上的聲響。我讀著這些從異國他鄉萬里迢迢來到這裡,然後死在這裡的人們的名字,抄錄下幾篇哀傷的碑文。 Our life and our jop who only spoke and lived toflll our heartswlth bless. 沿南京路筆直朝同文書院方向走,靠近郊外處便是靜安寺。我是獨自坐黃包車去的。讓車夫在門口候著,我便用心抄錄起碑文來。每篇碑文裡所保存的悲傷和懷念之情,從簡短碑文的格調和詞意間滿溢而出,構成了一篇篇名文。 A precious one from us has gone. A voice we loved is stilled.Aplace is vacantly ill our home which never can be filled. Faithful andtrue till death. 懸鈴木花在形狀各異的墓與墓之間堆聚著。靜安寺的幽美和靜謐,被公認是上海首屈一指的。顯然,墓地成為名勝,在這座城市還未曾有過先例。而這塊外國人墓地,卻在他們死後仍能讓我們感覺到一個人造的世界。身著教會服裝的牧師,從鋪著白沙的小路,繞方陣似地穿過尚未枯萎的薔蔽花叢,寂靜無聲地走動著,在他們移動腳步的間隙,可以聽到撲落撲落的聲響,那是從大理石上跌滑下來的吉丁蟲甲殼叩出的聲音。 To know him was to love him.Since thou bast callde me bressing what most I prized,It neer was mine lonly yield thee whatis thine 讀著墓碑,便聽到了那些還存活著的亡靈,從四處寂靜的墓碑間發出的仰天呼叫。日本人的墓碑上只有戒名。可西方人的名字是一長串合在一塊兒叫的。萬念俱灰四處遊蕩的「皮爾金特之歌」,確實表達出了這塊墓地的一種爽朗旅情。小鳥頻頻鳴囀,高大的樹林深處,坐落著攀滿常春藤的教堂,刻有厚實的十字架浮雕的門扉緊緊關閉著,不見有人前往造訪。因是暮春的午後,花壇裡只剩下薔薇在爭豔鬥奇,兩名身穿喪服的英國女子,手持花束打這兒走過。 Time may heal the broken heart. Time may makd the wound less sore.But time can never heal the longing,for our dear brother come before. 這樣有意思的碑文,正在我抄錄下十二三條的當兒,剛才讓我丟在了門外的車夫找來了。車錢都沒付,就躲進墓碑裡沒了影蹤,想來車夫對我起了疑心吧?其實,那天我是頭一回獨自上上海的街頭,頭一回單獨一人坐車。我的朋友尤其不許我坐車,說,話都聽不懂,坐上車後被帶到哪裡去都搞不清。甚至還講了這麼一件事,說是前些日子有位年輕的外交官,攜夫人前去赴任,車子到住處後,再找坐後面一輛車的夫人,結果車和人都不見了,這人至今下落不明,丈夫多半已經自殺了。所以我也格外留神,不斷靠腳走路,但終於走累了,同時也想冒冒險,便雇了車。車夫像是問我上哪兒,我便回他說去靜安寺。可車子跑了老半天,像靜安寺的那個去處卻就是不肯露面,反而到了一片中國城區①,車子漸漸走近了中國人的群集深處,這兒的人看上去挺兇狠,而地方又猥雜,我一跳下車子,就看到一輛正溜達著走近來的車,車夫長相顯得挺和善,便換乘上這一輛,讓他再往回拉。雖說這位車夫比前邊那位還要認不得路,我讓他一直往剛才來的方向拉,總算好不容易找到了靜安寺,便讓他把車歇在門口等我。這位便是拉我上靜安寺的車夫。 ①當時上海主要繁華地段和街道都被劃為列強的租界,故爾橫光利一會有此一說。 那還是十年前的上海。現在,這城市已有了若干變化。去年,去歐洲的途中,曾在這兒逗留過一天。沿黃浦江進埠頭時見到的兩岸風貌,跟十年前迥然不同,已有了大都會的氣象。在我見識過的都市當中,除了上海,我想恐怕再也找不出可以與倫敦相匹敵的大都會了。抵達巴黎後,依然浮現在我腦子裡,讓我最感興味並且難以忘懷的,仍是上海。在這座都市里,既有倫敦的影子,也有銀座、巴黎、柏林的影子,恐伯連紐約的影子也可以找到。國籍各異的人們,在這塊土地上,利用租界這一奇怪的場所與各自的首都爭富鬥豪;他們屬這麼一群人,一旦歸國,唯恐丟掉各種各樣的飯碗,與其如此,還不如挾持自己國家的餘威,在這兒蹺著腿抖抖威風。他們有這麼一份虛榮心,這虛榮,便是支撐這座都會的力量,是它的美之所在。它那無法預料、使人頭暈目眩的旋轉面,昭示給世人一種亞細亞式的鈍重變動。上海既不是中國的,也不是歐洲的,而像安上了無數金屬滑輪,在混濁的土疙瘩上蠢動著的大龜。巴黎屬壯麗,而上海則是富麗,給人的感覺是,撐脹得都快承受不住的肉團,正從高層建築的窗子裡分泌出來。人們稱其為惡之都,但在我看來,上海已遠遠超出了這種惡,它屬將來才會出現的那種惡。精神穿越過麻痹狀態,默默發笑。正常人是無法揣摩這個世界上這些極為墮落的人們的生存狀態的,在這裡,墮落就像家常便飯一樣。種族各異的人們,將自己的傳統和習慣棄若敝展,躋身於共同的本能之中,一門心思將理智用於經濟,日復一日,在金銀的差別之上度日。 巴黎是向上達到了頂點的都市,上海則是向下墮落到了極點的都市。說起來,無非也就是金錢、政治、女人、食物這些東西。要是把人類整綴到最為單純的狀態,那麼也許就跟這個都市的居民別無兩致了。因而,這裡常常有人提到人的身段,女人只須長得漂亮,男人呢,唯有格外地擁有金錢和一點肌肉,那麼幸福就成了掌中之物,藝術和哲學在這裡是無用的累贅,而倫理則取決於人的穿著打扮、飲酒和借錢的方式而定。這裡不存在什麼別的麻煩事,只須留心偽幣的鑒別和金銀的落差,別走進小巷就行了。不過,在這個世界上,要讀懂中國人的心理恐怕難乎其難,各國的外交便全是在上海翻了船的。中國文化是世界上延續得最長久的,因而你不得不承認,人類在認識能力上所發生的變化,其變化幅度,都已記錄進中國人的腦子裡了,如果要研究人類,那麼像中國人這樣富有研究意義的民族,在世界上可以說是絕無僅有。 這一整個夏季,我重讀了一遍西方史,從古希臘到二十世紀,大致都在眼裡過了一遍。我察覺到,中國的歷史進程與歐洲的歷史之間,其差異不啻是一種東西方的差異。東西方在本源上本無什麼不同,但不同的進路和取向,造成了各自習慣和思考能力方面的差異,由此,引進和擇取歐洲的理性和分析能力,便成為使得東西方趨於一致的一種舉措。在這種情況下,對日本說來,西歐的理性就有如一種強加的暴力之物,然而,中國卻把什麼都納入到自身之內,新事物一經出現,便附著在它身上,將它作為滋養自身血肉的養分,在這一點上,古今皆然,一點兒都沒變,在這塊土地上,是壓根兒不知道什麼叫做危險的。 不思考鴉片、八卦和宗親關係,就不可能理解中國,這是中國通們經常掛在嘴上的話。但鴉片是英國用來和中國交換茶葉時帶進來的舶來品,八卦信仰,則源自於這個國家的數學和生殖力旺盛所形成的鐵的規則,尊重宗親,則是為了抵禦盜匪劫掠而自然生成的一種堅固的保險和避難所。感官的滿足盡在鴉片之中,對八卦的嚴守堅執則成為一種法律,親族維繫,便構成了一種類似於銀行的保險信託機構。如果這三者確實有助於人,那麼可想而知,餘下的便都是些不實用的東西了。這種極其簡單的思路,似乎自古至今,在中國是一以貫之著的。除此之外的一切,諸如美食、賭博、道德,在這裡則統統成了一種交際的禮儀,一種遊戲。用八卦來束縛自由意志的訓D練,便成了一種順從和聽命于統治者的精神訓練。統治者所依恃的蘇聯科學或英國資本,對被統治者們說來則什麼部不是。「易」這種個人的立法既已棲居在腦子裡,就不該將其打碎,不管怎麼說,因為易是一種順從的精神,也因此是一種什麼都不信任的精神。對中國人說來,所謂神抵,便是自己的命運。能將幾千年前就對人的命運作了統計的易經,一朝加以打破,這樣的新統計學,至今還未見有人發明出來。不管妓女攢下多少錢,她們也不願意脫身於苦界,因為按照易的說法,一旦脫出苦界,等待人的便是死亡。與其現在永無休止地承受死去的痛苦,還不如置身於娼妓這種苦界來得安樂得多。人一旦命數已盡,就得死去,人死了,易也就到了盡頭。將這些當做法則來信仰的觀念,是中國的一種傳統。 然而,中國的知識階級卻早已完全倒了個個兒,無所顧忌,砸碎傳統成了他們的實踐,戰爭則成了達到這一目的不可缺少的武器。抗日這一戰爭方式並非出自於自我覺悟,而是從別國習得的一種武器。馬爾羅在《征服者》中所描寫的加林便是波裡海爾,他高喊著「要搗毀一切只有依靠戰鬥」,發動了廣東暴動,矛頭直指香港英人,暴動的火焰立即燃及上海,從而成全了蔣介石的勃興,成全了他對共產黨的反擊,成全了他對整個中國獨裁政權的掌握。然而時至十三年之後,卻重又爆發了一場同樣規模的戰爭。五卅事變當年,我曾在上海街頭盤桓了兩年,對之作過詳細的敘述①。 ①指橫光利一取材於五卅時期上海的長篇小說《上海》。據自述,橫光利一寫這部小說的部分動機,是回為當時馬爾羅以同一時期中國為背景的小說《征服者》、《王家大道》,在西方名噪一時,故而意欲以這部作品與之相頡頏。 讓我到上海去看看的是芥川龍之介。在亡故的那一年,他對我說,你一定要去見識見識上海,所以翌年我便去了上海。到上海最初的感覺是,這裡的一切都是在銀子上流動著的。這一感覺極富感性,滿街都是掛有「錢莊」招牌的貨幣兌換所,給我留下的印象特別深。我去設有黃金交易所的地方參觀,盡可能多地瞭解金銀交易的運作變動情況以及棉花的買賣方式,後來,隨著關注的興趣漸漸讓租界內各國的組織和關係所吸引,我便意識到,上海不僅是世界上最新型的都市,而且還是一個不管你的民族有著怎樣了不起的思想和傳統,都將在這裡顯得一無用處的地方。各國從這裡所捎回的東西,無非是在將一種謬誤搬運回去。同樣,我覺得中國人自身也肯定對這一都市犯有過錯。若對這一難以理解的城市不加關注的話,那麼很可能在不久的將來,便會遇到政治在東洋難以實施,以及整個世界的政治和商業無法運作的危機。我以為,這一城市的重要性已經到了需要加以誇張的地步。去歐洲,一開始就能讓我感覺到確鑿無疑的真實性的,便是各種各樣的地下埋設物。恐怕只有在上海這樣的都會裡,數學才是無能為力的。在這裡,與科學比鄰而居,一字兒排開著,一點都不覺得有什麼不諧調的,便是易經占卜測卦的地攤兒。 豎在靜安寺裡的這些墓碑的主人,對長流不息運轉在東洋歷史中的易,也許一無所知。用星象來解釋天地萬物,如何對以墓碑為界的人類命運作出整頓,如何將眾多的生命束縛在卦術之上,他們也許是對之一無所知而終其一生的吧。歐洲理性是一種無從估算人之生死的理性。當東亞的墓碑只是死寂無聲、對世事早已不存任何指望的墓碑時,歐洲的墓碑則屬一種不斷呼喊著的活著的墓碑。 We loved her Yes,no tongue can tell how much we loved her and howwell but God loved how too,and thought it best to take her home withhim to rest. 我抄錄著碑文,一邊感到最最讓我困惑和無法理解的問題是,為什麼人要有白人、黃種人和黑人之分?遊歷歐洲時,就因為我是個黃種人,而遇見過許多令人很不愉快的觀念和事。然而,站在他們的想像立場上來想像黃種人,同樣也會感到黃種人的種種不合情理。只要西方銀行仍掌握著它在通貨上對東亞的制約權,東亞就不可能夢想獲得和平,我認為,這就是我們無可逃避的命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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