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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阪與東京


  由東京上京都,一年裡大約有兩趟,不是專程去辦什麼事,只是隨便出去走走。因為途經的地方很大,每去一趟,什麼地方有了變化,就會一一映入眼中。道路的拓闊,時尚的變遷,食品店裡的新發現,這類事時常會有。但比起這些來,最近又漸漸發現了這麼一些不花上個五年十年功夫就弄不清的事,並且這些事,只有時常路經這裡的外來者才明白,當地人就不見得了。譬如說,頭一回來這裡時覺得礙難贊同的事,到了第三第四次,結果發覺那是因為自己認識不足所致,並為此而悶悶不樂,但回到東京,卻又會反過來,對原先一直以為是東京勝人一籌的東西感到了不快。但不管怎麼說,我想,那些意欲從事些重要事務的青年和壯年,此時如不關注東京大阪在精神和物質上的主流性變動狀況,籌劃事務時就不免要出錯。當下生活在東京的人們的精神狀態,就跟貓眼似的,年年起著變化,大阪的物質狀態也仿佛與之相頡頏似地變動不居。兩個城市的變化並非完全沒有條理,從內裡看還是有條理的,但要事先作出預見卻非常之難。生活在東京的人,近來為了什麼事常常把「不安」掛在了嘴上,但不安並非是去年才突然蒞臨的東西。人沒有哪一年會不感到某種漠然的不安。每年,當意識到自己的預想完全落了空,人便會念叨起不安來。這樣的預想,通常誰都不可能年年碰上,所以誰要是說起自己是如何不安得難耐,便會有人出來告知說,是呵,他也是這樣的。這一來,似乎不安就該是理所當然存在的,於是不安的精神就像雨後春筍般生長起來。我遇到口稱不安的人時,通常要問一聲你究竟不安什麼,回答是各人各樣。雖然不安的原因各不相同,但不安這件事卻誰都確認無疑,換句話說,它表明誰都對事物要比原先思考得深刻些,不思考,就不會產生不安,因而,不安最足以表明我們對自己生活和精神所作的認真思考。幹什麼才好呢?這事有前途嗎?自己的所作所為究竟會有什麼結果呢?選擇怎樣的道路前行?這些誰都不清楚。因為誰都不清楚,懵懵懂懂的頭腦湊在一起,現實就在時間裡不知不覺變動著,意識到了現實隨時間推移,在朝著誰都不清楚的方向變動,我想這就是導致不安的原因了。這不安老是變得讓人更加難以捉摸。恐怕今年也是如此吧。由此,及時行樂的觀念和佛教便並行不悻地盛行開來。反正誰都鬧不清,都跟傻瓜似的,面面相覷。這世界早已命中註定,與其去費神思考自己實際的行為能力,還不如搶在頭裡,讓自己和別人一道變得稀裡糊塗的好。

  這是東京的情況。大阪則稍稍不同,大體只是物質上的不安。消除物質的不安,關鍵在於實際行動能力;如果比別人搶先一步變動,後面的當然會隨之而起,一個動了,另一個也動了。如果變動出了錯,此時與其考慮日後,還不如著眼當下。因而變動並不改變什麼,反正停不下來,一直變動著的話,首先當下是太平的。大阪人的使命,便是使不變動的東西重新變動起來。要能造出變動的種子那該多好。不過,一旦出現種子斷檔的擔憂,那麼將來就開始被賦予了比當下重要的性質。大阪人中有一個深思熟慮的實業家,這是個將當下置於首位而行事,並且處處獲得成功的人,他對我說,那樣做著的時候,要是琢磨這究竟好還是不好,那當下也好將來也罷,全都會變得黯然失色。我覺得,他的這份焦慮,在通常還很清醒的時候,大概是不容易產生的。

  無論東京還是大阪,對當下的精神和物質問題採取有力切實行動的人,不知不覺已有了和我相仿的年紀,漸漸成了日本東西兩極的中樞人物。這對我的視力是一種估助。因為都是我的熟人,所以每次去大阪,我總是開了新的眼界,增添了前所未有的快樂。像這樣探尋和觀察著每年所發生的變化的,不光是我一個人吧。現在,出門旅行讓我最感愉快的,便是這個地方的傳統,以及發生在這上面的變化。即使明瞭這一點,但由於回答我詢問的人想法各異,我也遇到過不少如果不是做出別的判斷你就會鬧不明白的事。人到中年後,比起離奇的事,我變得更想瞭解實實在在的事。選擇對象的方法也變了。正像看一幅畫的時候,最能準確無誤地識別其價值的地方只有一個。探求事物,尋找自己內心適當的位置,都不是容易的事。巴斯卡爾說,年齡這東西,不能太年輕,也不能太老,因為它們都不易作出正確的判斷,道理多半也就在這裡。中年的我們現在得以接近正確,便是因了年齡正當合適的緣故。因而對事物的探究越是費心血就越是覺得值得探究的,也要數這個年齡段獨多。我想,不能錯過當下這一時機。

  去年秋天,我去東北旅行。在以往,岩手縣的米向來是日本最難吃的,根本賣不出去,以致極普通的磷酸鈣都供不上,無奈之下,只得用手頭的大量馬糞來施肥,施下去的當年雖不見效,但五六年過後,效果就漸漸顯得要比別的肥料好得多,時至今日,已從他鄉傳來了這樣的話:哪兒的米都趕不上岩手的香。這樣的事,也是非得花費時間才弄得明白的,同時,也是非得經由對米內行的人的品嘗,才明白得了的。當我們談論別的事時,是可以從這個故事裡得到種種意味深長的啟發的。我在大阪也曾意想不到地聽到過與此相似的故事,其中之一,便是丁稚奉公制度的改革。大阪的商業在此之前一直由丁稚奉公制度①唱著主角,但近來,由於丁稚奉公制度的瓦解和轉換為公司,這一根深蒂固的主角也不得不發生點變化,現在是公司職員與丁稚之間的競爭,要是全部改為公司職員制,自然就會變得和東京一樣,大阪人的生活理想就會和從前大相徑庭。這樣一來,同樣都是由資本直接經營的企業,便將無可奈何地遭到強有力的競爭者的大幅度兼併,由此,與東京人一樣,他們在精神上的不安色彩也將因此而加重,隨之,思想性的思索方式也同樣肯定會遭到大幅度的兼併,結果是,行動時只管行動、無須擔憂遙遠將來這種大阪人一貫的思路,也將就此告終。不管怎麼說,由於今日東京和大阪在生活能力上的差異影響著整個日本,因而如果看不出兩者之間的差異正在趨於接近和相互容讓,那以後就什麼事都做不成。再進一步講,大阪和東京一旦趨同後,循守本地傳統的區劃性勢力和外來者之間的對峙,便將變成這兩個都市所共有的習性,它們將漸漸變得跟巴黎一樣。對一直居住在東京、幾天前才來到大阪的我說來,連最難理解的港口所特有的氣息也已讓我有了充分的瞭解。這地方,日後肯定會成為巴黎的雷德·高旭,就像異國之物,使人難以親近。丁稚奉公的瓦解跡象已經在這塊土地上出現,大阪人也無法老是安安鬧鬧過日子了。有人認為,即使大阪像東京一樣變成歐洲的公司制,大阪人還是屬￿跟東京人有所不同的另一種人。果真是這樣嗎?精神這東西,在制度面前是出乎意料的脆弱,對這一極為重要的問題能自信地作出斷言的人,我以為在今天的大阪人中已所剩不多。所謂窮途末日,便出現在心靈總被法則死死支配著的時候。在思想界,歐洲法則的陷入僵局,造成了Shestov②的不安的思想,從而對法則豎起了反抗的旗幟。二二非四,這是東方的長處。現在的大阪,是對法則的屈服還是反抗呢?這不管如何都是件好事。目前,不管什麼事,都只有中樞人物在暗自為之苦惱著。

  ①日本的一種雇傭制度,丁稚原抬江戶時代在官吏或商人家做傭人的少年,通常在十歲左右經人推薦或經交易所介紹到主家做雜役和聽差,食宿由主家負擔,但除盂蘭節和過年時發些服裝和零用錢外,沒有任何報酬。

  ②Shestov(1866—1938),俄國哲學家、批評家,十月革命後流亡法國,鼓吹非事性的、虛無的、絕望的哲學,在一次大戰後的思想界頗有影響,是現代存在主義哲學的先驅,代表作有《陀斯妥耶夫斯基和尼采〈悲劇哲學〉》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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