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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政報告(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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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紮裡亞·阿戴爾和我談了話,其中一部分將轉述給你們聽。她是古老的南方的產物,在蔭庇下細心培植起來的。她的學識並不廣博,範圍相當狹窄,但卻有它的深邃和獨到之處。她是在家裡受的教育,她對於世界的知識是從推論和靈感中獲得的。這就是造成那一小批可貴的隨筆作家的條件。她同我談話時,我不住地拂拭手指,仿佛不自覺地想抹去從蘭姆、喬叟、赫茲利特、馬格斯·奧雷裡烏斯、蒙田和胡德菱的小牛皮書脊上揩來的,其實並不存在的灰塵。她真了不起,是個可貴的發現。如今幾乎每一個人對於現實生活都瞭解得太多了——哦,實在太多了。 我可以清楚地看出阿紮裡亞·阿戴爾非常窮。我想她只有一幢房子,一套衣服,此外就沒有什麼了。我一方面要對雜誌社負責,一方面又要忠於那些在坎伯蘭河谷與托馬斯一起戰鬥的詩人與隨筆作家,我帶著這種矛盾的心情傾聽她那琴聲似的話語,不好意思提起合同的事。在九位繆斯女神和三位格蕾斯女神面前,你很難把話題轉到每字兩分錢的稿費上。恐怕要經過第二次談話,我才能恢復我的商業習慣。然而我還是把我的使命講了出來,同她約定第二天下午三點鐘再見面,討論稿酬方面的問題。 [ 托馬斯(1816——1870):美國南北戰爭時,忠於南部邦聯的將領。] [ 繆斯是希臘神話中司文藝、美術、音樂等的九女神;格蕾斯是賜人以美麗、溫雅與歡樂的三女神。(美惠三女神)] 「你們的城市,」我準備告辭時說(這時候可以說一些輕鬆的一般性的話了),「仿佛是一個安靜寧謐的地方。我該說是這個適於住家的城市,沒有特殊的事情發生。」 它和西部南部進行大批的火爐與器皿的貿易,它的麵粉廠有日產二千桶的能力。 阿紮裡亞·阿戴爾似乎在沉思。 「我從沒有那樣想過。」她帶著一種仿佛是她特有的誠摯專注的神情說,「安寧靜謐的地方難道就沒有特殊的事情了嗎?我揣想,當上帝在第一個星期一的早晨動手創造世界時,你可以探出窗處,聽到他堆砌永恆山丘時,泥刀濺起泥塊的聲音。世界上最喧鬧的工程——我指的是建造通天塔——結果產生了什麼呢?《北美評論》上一頁半篇幅的世界語罷了。」 「當然,」我平淡地說,「無論何處人的天性都是一樣的;但是某些城市比別的城市更富於色彩——呃——更富於戲劇和行動,以及——呃——浪漫史。」 「表面上是這樣的。」阿紮裡亞·阿戴爾說,「我乘著展開雙翼(書籍和幻想)的金色飛船,多次周遊了世界。在一次幻想的旅行中,我看到土耳其蘇丹親手絞死了他的一個妻子,因為她在大庭廣眾之中沒有蒙住臉。我也看到納什維爾的一個男人撕毀了戲票,因為他的妻子打扮好出去時撲了粉,蒙住了臉。在舊金山的中國城,我看到婢女辛宜被慢慢地、一點兒一點兒地浸在滾燙的杏仁油裡,逼她發誓再也不同她的美國情人見面。當滾油淹沒膝上三英寸的地方時,她屈服了。另一晚,在東納什維爾的一個紙牌會上,我看到基蒂·摩根的七個同學和好友假裝不認識她,因為她同一個油漆匠結了婚。她端在胸前的滾燙的油吱吱發響,但是我希望你能見到她從一張桌子走到另一張桌子邊時臉上顯出的美妙的微笑。哦,是啊,這是一個單調的城市。只有幾英里長的紅磚房屋、泥濘、商店和木料場。」 後面有人敲門,發出了空洞的迴響。阿紮裡亞·阿戴爾輕聲道了歉,出去看看有什麼事。三分鐘後,她回來了,眼睛閃閃發亮,面上泛起淡淡的紅暈,仿佛年輕了十年。 「你得在這裡喝一杯茶,吃些點心再走。」她說。 她拿起一個小鐵鈴,搖了幾下。一個十二歲左右,打著赤腳、不很整潔的黑人小姑娘踢踢蹋蹋地進來了。她含著大拇指,鼓起眼睛,直盯著我。 阿紮裡亞·阿戴爾打開一個破舊的小錢袋,取出一張一元的鈔票,那張鈔票缺了右上角,中間是破了之後又用一條藍紗紙粘住的。正是我給那個海盜般的黑人的鈔票——准沒錯。 「到拐角上貝克先生的鋪子裡去一次,英比,」她把鈔票交給那個姑娘說,「買三兩茶葉——他平時替我送來的那種——和一毛錢的糖糕。趕快去吧。家裡的茶葉正好用光了。」她向我解釋說。 英比從後面出去了。她赤腳的踢蹋聲還沒有在後廊裡消失,空洞的房子裡突然響起一聲狂叫——我肯定是英比的聲音。接著是一個男人發怒的深沉模糊的嗓音和那姑娘連續不斷的尖叫和分辨不清的話語。 阿紮裡亞·阿戴爾既不驚訝也不激動地站起來,出去了。我聽到那男人粗野的吵鬧聲持續了兩分鐘;接著仿佛是咒駡和輕微的扭打,然後她若無其事地回來坐下。 「這幢房子很寬敞,」她說,「我出租了部分給房客。很抱歉,我得收回請吃茶點的邀請了。店裡買不到我平時用的那種茶葉。明天貝克先生或者可能供應我。」 我確定英比根本沒有離開過這幢房子。我打聽了電車路線後便告辭了。走出好遠時,我才想起我還沒有問阿紮裡亞·阿戴爾的姓氏。明天再問吧。 那天,我就開始了這個城市強加在我頭上的邪惡行為。我在這裡只呆了兩天,可是這兩天裡我已經在電報上可恥地撒了謊,並且在一件謀殺案中當了事後的間諜——如果「事後」是正確的法律名詞。 當我拐到旅館附近的街角時,那個穿著五顏六色,無與倫比的大衣的非洲馬車夫拖住了我,打開他那活動棺材的牢門,晃著雞毛撣子,搬出了老一套話:「請上車,老闆。馬車很乾淨——剛剛出喪回來。你出五毛錢就把你——」 接著,他認出了我,咧開嘴笑了,「對不起,老闆,你就是今天早晨同我分手的那位先生。多謝你啦,先生。」 「明天下午三點鐘,我還要去八百六十一號,」我說,「假如你在這裡,我可以乘你的車子。你本來就認識阿戴爾小姐嗎?」我想起了我那張一元的鈔票,結尾又問了一句。 「我以前是她爸爸阿戴爾法官家裡的,先生。」他回答道。 「據我判斷,她相當窮困,」我說,「她沒有什麼錢,是嗎?」 片刻之間,我又看到了塞蒂瓦約皇帝的凶相,接著他變成了那個敲竹杆的老黑種馬車夫。 「她不會餓死的,先生。」他慢慢地說,「她有接濟,先生;她有接濟。」 「下一趟我付你五毛錢。」我說。 「完全對,先生。」他謙恭地說,「今早晨我非有那兩塊錢不可,老闆。」 我回到旅館,在電報上撒了謊。我打電報給雜誌社說:「阿·阿戴爾堅持每字八分。」 回電是:「立即同意,笨蛋。」 晚飯前,溫特沃思·卡斯韋爾「少校」像是多日不見的老朋友似地沖過來向我招呼。我難得遇到這種一看就叫我討厭,卻又不易擺脫的人。他找上來的時候,我正站在酒吧旁邊;因此我不能對他說我不喝酒。我很願意付酒帳,只要免掉再喝一巡;但他是那種可鄙的,吵鬧的,大吹大擂的酒鬼,每次荒唐地花掉一文錢都要銅管樂隊和鞭炮來伴奏。 他象炫示千百萬元錢似地掏出了兩張一塊錢的鈔票,把其中一張扔在酒吧上。我又看到了那張缺掉右角,中間破後用藍紗紙粘起來的鈔票。又是我的那一塊錢。不可能是別的。 我上樓到我的房間。這個枯燥寧靜的南方城市的細雨和單調,使我倦乏而沒精打采。我記得上床前,我迷迷糊糊地對自己說:「這裡不少人似乎都是出租馬車托拉斯的股東。股息也付得快。我不明白——」這才把那張神秘的一元鈔票從腦海裡排除出去(那張鈔票很可以成為一篇絕好的舊金山偵探故事中的線索)。我睡著了。 第二天,塞蒂瓦約皇帝在老地方等我,把我的骨頭在石子路上顛到八百六十一號。他在那裡等我辦完事之後再送我回來。 阿紮裡亞·阿戴爾看來比前一天更蒼白,更整潔,更脆弱。 簽了每字八分錢的約稿合同之後,她臉色更蒼白了,開始從椅子溜下去。我不費什麼勁兒就把她抬上那張古老的馬鬃沙發,然後跑到外面人行道上,吩咐那個咖啡膚色的海盜去請一位醫師來。我對他的智慧本來就沒有懷疑,他知道爭取時間的重要性,聰明地丟下馬車不乘,徒步走去。十分鐘之內,他領了一位頭髮灰白,嚴肅幹練的醫師回來了。我簡簡單單用幾句話(遠不值八分錢一個字)向他說明我來到這幢神秘空洞的房屋裡的原由。他嚴肅地點點頭,然後轉向那個老黑人。 「凱撒大叔,」他鎮靜地說,「到我家去,向露西小姐要滿滿一罐新鮮牛奶和半杯葡萄酒。趕快回來。別趕車去啦——跑著去。這星期裡你有空的時候再來一次。」 我想梅裡曼醫師也不太信任那個陸地海盜的馬匹的速度。凱撒大叔笨拙然而迅速地向街上跑去之後,醫師非常客氣而又極其仔細地打量了我一番,覺得我這個人還可以相信。 「只不過是營養不良。」他說,「換句話說,是貧窮、自尊和饑餓的結果。卡斯韋爾太太有許多熱心的朋友,都樂於幫助她,但是她除了那個從前屬他們家的老黑人凱撒大叔之外,不接受任何人的幫助。」 「卡斯韋爾太太!」我吃驚地說。接著,我看看合同,發現她的簽名是「阿紮裡亞·阿戴爾·卡斯韋爾」。 「我還以為她姓阿戴爾呢。」我說。 「她嫁一個沒出息,遊手好閒的酒鬼,先生。」醫師說道,「據說連那老傭人送來接濟她的小錢,都被他奪去。」 牛奶和葡萄酒取回來了,醫師很快就使阿紮裡亞·阿戴爾蘇醒過來。她坐起身,談著那正當時令,色彩濃豔的秋葉的美。她輕描淡寫地把她昏倒的原因說成是心悸的老毛病。她躺在沙發上,英比替她打扇子。醫師還要去別的地方,我送他到門口。我對他說,我有權並且準備代雜誌社酌量預支一筆稿酬給阿紮裡亞·阿戴爾,他好象很高興。 「我順便告訴你,」他說,「你也許願意知道,那個馬車夫有皇族血統呢。老凱撒的祖父是剛果的一個皇帝。凱撒本人也有皇家的氣派,你或許早就注意到了。」 醫師離去時,我聽到屋子裡面凱撒大叔的聲音:「他把你那兩塊錢都拿走了嗎?阿紮裡亞小姐?」 「是啊,凱撒。」我聽到阿紮裡亞·阿戴爾軟弱地回答說。於是我回到屋裡去,同我們的撰稿人結束了業務上的商洽。我自作主張,預支了五十元給她,作為鞏固合同的必要的形式。然後由凱撒大叔趕車送我回旅館。 我作為目擊者所見到的事情,到此全部結束。其餘的只是單純的事實敘述。 六點鐘光景,我出去散步。凱撒大叔在街角上的老地方。他打開馬車門,晃著雞毛撣子,開始搬出那套沉悶的老話:「請上車,先生。只要五毛錢,送你到城裡隨便什麼地方——馬車非常乾淨,先生——剛剛出喪回來——」 接著,他認出了我。我想他的目力大概不行了。他的大衣又添上了幾塊褪色的地方,麻線更蓬亂破爛,剩下的唯一的鈕扣——黃牛角鈕扣——也不見了。凱撒大叔還是皇族的後裔呢! 約莫兩小時後,我看到一群人鬧鬧嚷嚷地擠在藥房門前。在一個平靜無事的沙漠裡,這等於是天賜的靈食;我擠了進去。溫特沃思·卡斯韋爾少校的皮囊躺在一張用空箱子和椅子湊合搭起來的臥榻上。醫師在檢查他有沒有生氣。他的診斷是少校顯然完了。 有人發現這位往昔的少校死在一條黑暗的街上,好奇而無聊的市民們把他抬到藥房。這個已故的人生前狠狠打過一架——從種種細節上可以看出來。他雖然身為無賴惡棍,打架倒也頑強。但是他打敗了。他的手捏得緊緊的,掰都掰不開。站在周圍同他相識的善良的市民們盡可能搜索枯腸,想說他一兩句好話。一個面貌和善的人想了好久後說道:「卡斯韋爾十四歲左右的時候,在學校裡拼法學得最好。」 我站在那裡時,死人垂在白松板箱旁邊的右手鬆開了,一樣東西掉在我腳邊。我悄悄用腳踩住,過了一會兒才把它撿起來,揣進口袋。照我的揣測,他在臨終的掙扎中無心抓到了那個東西,死死捏住不放。 當天晚上,旅館裡的人除了談談政治和禁酒之外,主要是談論卡斯韋爾少校的去世。我聽到一個人對大家說: 「照我的看法,諸位,卡斯韋爾是被那些混蛋黑鬼謀財害死的。今天下午他身邊有五十塊錢,給旅館裡好幾個人看過。發現他的屍體時,這筆錢不在了。」 第二天上午九點鐘,我離開了這個城市。當火車駛過坎伯蘭河上的橋樑時,我從口袋裡掏出一個黃牛角的大衣鈕扣,約莫有半元銀幣那樣大小,上面還連著蓬散的粗麻線。我把它扔到窗外,讓它落進遲緩泥濘的河水裡。 我不知道布法羅有些什麼事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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