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剪亮的燈盞(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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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一位風度不凡的先生買了四打手帕,帶著科斐圖亞王的氣派隔著櫃檯向她調情。他走了之後,一個女店員說:「怎麼啦,南希,剛才你對那個人一點兒也不親熱。依我看,他倒是個貨真價實的闊佬呢。」 「他嗎?」南希帶著那種最冷漠、最嫵媚、最超脫的範。阿爾斯丁。費希爾式的笑容說,「我可看不上眼呢。我看見他坐車來的。一輛十二匹馬力的汽車,一個愛爾蘭籍司機!你知道他買了什麼樣的手帕嗎?——綢的!並且他還有指炎的毛病。對不起,要就是地道的闊佬,否則寧願不要。」 店裡有兩個最「上流」的女人——一個是領班,另一個是出納——她們有幾個「闊氣的男朋友」,時常一起下館子。有一次,他們邀了南希一起去。那頓晚飯是在一家富麗堂皇的餐館裡吃的,那裡除夕晚餐的座位要提前一年預訂。在座的有兩個「男朋友」,一個是禿頭(我們可以證明,奢華的生活害得他頭髮脫得精光),另一個是年輕人,他用兩種有說服力的方式來使你領教他的身份和老練:一種是他佩用鑽石袖扣;另一種是他老是咒駡任什麼酒都有軟木塞的氣味。這個年輕人在南希身上發現了不同一般的優點。他的愛好本來就傾向于商店女郎;而他面前的這位,除了她本階層的比較直率的嫵媚之外,還具有他所屬的上流社會和談吐與風度。於是,第二天他就來到百貨商店,一邊買了一盒用土法漂白的愛爾蘭麻紗抽絲手帕,一邊鄭重地向她求婚。南希一口回絕了。十步開外,一個褐色頭髮梳成龐巴杜式的同事一直在旁觀傾聽著。等那個碰了一鼻子灰的求婚者離去之後,她狠狠地,一五一十地把南希數落了一通。 「你真是個不可救藥的小傻瓜!那傢伙是個百萬富翁——他是範。斯基特爾斯老頭的侄子呀。並且他是一片真心。你瘋了嗎,南希?」 「我嗎?」南希說,「我沒有答應他,是嗎?其實他並不是什麼百萬富翁,這一點也不難看出來。他家裡每年只給他兩萬元。那天吃晚飯的時候,那個禿頭的傢伙還拿這件事取笑他來著。」 那個褐色頭髮梳成龐巴杜式的女郎眯縫著眼睛,走近了一些。 「你到底要什麼呀?」她問道,由於沒嚼口香糖的緣故,聲音也比較沙啞了,「那還不夠你受用嗎?莫非你想當摩門教徒,同時跟洛克菲勒、格拉德斯通。道威和西班牙國王一起結婚?一年兩萬塊錢,還不夠你滿意?」 在那對淺薄的黑眼睛的凝視下,南希臉上泛起了紅暈。 「並不完全是為了錢,卡麗。」她解釋說,「那天吃晚飯時候,他睜著眼睛說瞎話,被他的朋友戳穿了。他說他沒有陪某個姑娘去看戲,其實不然。我就是看不慣說假話的人。種種因素加起來——我不喜歡他;因此就吹了。我待價而沽,決不挑一個大拍賣的日子。總而言之,我非得找一個坐在椅子上像是男子漢的人。不錯,我是在找對象;但是這個對象總得有點兒出息,不能像小孩的撲滿那樣只會叮噹發響。」 「精神病院就是為你這種人開設的!」那個褐色頭髮梳成龐巴杜式的姑娘說著就走開了。 南希繼續靠每星期八塊錢的工資來培養這些崇高的思想——如果不能算是理想的話。她日復一日地啃著幹麵包,束緊腰帶,披星戴月地追蹤那個不可知的大「獵物」。她臉上老是掛著那種註定要以男人為獵物的淡漠而又堅定,甜蜜而又冷酷的微笑。百貨商店是她的獵場。有好幾次,她發現了仿佛是珍奇的大獵物,就舉起來複槍瞄準;但是某種深刻而正確的本能——那也許是獵戶的本能,也許是女人的本能——總是阻止了她,使她重新追蹤。 蘆在洗衣作裡很得意。她從每週十八塊五的工資中提出六塊錢來支付房租伙食。其餘的大多花在衣著上。同南希相比,她要提高鑒賞力和風度的機會可少得多。在蒸氣彌漫的洗衣作裡,只有工作、工作和對未來的晚間娛樂的遐想。各種各樣值錢而漂亮的衣服在她的熨斗底下經過;她對衣著的有增無已的喜愛也許正是從那個導熱金屬裡傳到她身上去的。 一天工作結束後,丹恩在洗衣作外面等她,不論她站在哪種亮光之下,丹恩總是她忠實的影子。 有時候,他老實而惶恐地朝蘆的衣服瞥一眼,那些衣服與其說是式樣上有了進步,不如說是越來越刺眼;不過這不能算是變心;他不贊成的只是這些衣服在街上給她招來的注意。 蘆對她的好朋友仍舊像以前那樣忠實。她同丹恩到什麼地方去玩,總是邀了南希一起去,這已經成了慣例。丹恩高高興興、毫無怨言地挑起了額外的負擔。可以這麼說,在這個尋找消遣的三人小組中,蘆提供了色彩,南希提供了情調,丹恩負擔著重量。這個護衛,穿著整潔而顯然是買現成的衣服,系著活扣領帶,帶著可靠、真誠而現成的機智,從來沒有為了這種重擔而大驚小怪或者垮下去過。有些善良的人,當他們在你跟前的時候,你往往不放在眼裡,可是等他們離開之後,你卻清晰地想起他們來,丹恩就是這種人。 對南希的高雅的興趣來說,這些現成的娛樂有時帶些苦味;但是她年輕,青春不能做挑肥的美食家時,只能將就一點,做個隨和的吃客了。 「丹恩老是要我馬上跟他結婚。」蘆有一次對南希說,「可是我幹嗎要這樣呢?我不依賴別人。現在我自己掙錢,高興怎麼花就怎麼花;結婚之後,他肯定不會讓我繼續幹活。說起來,南希,你為什麼還要呆在那家商店,吃又吃不飽,穿又穿不好?假如你願意,我馬上可以在洗衣作裡替你找一個位置。我始終有這麼一種想法,假如你能多掙一些錢,你也就不至於那麼高傲了。」 「我並不認為自己高傲,蘆,」南希說,「不過我情願呆在老地方,半饑半飽也無所謂。我想大概是養成習慣了。我要的是那兒的機會。我並不指望在櫃檯後面站一輩子。我每天可以學到一些新的東西。我從早到晚接觸的都是高尚富有的人——即使我只是在伺候他們;我得風氣之先,見多識廣。」 「你的百萬富翁到手了沒有?」蘆揶揄似地笑著問道。 「我還沒有選中。」南希回答說,「我正在挑選呢。」 「哎呀!你居然還想抓一把來挑選嗎?那種人還是別輕易放過,南希——即使他的身價只差幾塊錢而不夠格的話。話得說回來,這不見得是真心話吧——百萬富翁才瞧不起我們這種職業婦女呢。」 「他們還是瞧得起的好。」南希冷靜而明智地說,「我們這種人能教他們怎樣照料他們的錢財。」 「假如有一個百萬富翁跟我說話,」蘆笑著說,「我准會嚇得手足無措。」 「那是因為你不認識他們,闊佬同一般人之間的區別只在於你對闊佬更要看管得嚴一些。蘆,你那件外衣的紅緞子襯裡仿佛太鮮豔了一點兒,你說是嗎?」 蘆卻朝她朋友的樸素的淡綠色短上衣瞥了一眼。 「唔,我倒沒有這種看法——但是同你身上那件仿佛褪了色的東西比較起來,也許是鮮豔了一點兒。」 「這件短上衣,」南希得意地說,「跟上次範。阿爾斯丁。費希爾太太穿的式樣一模一樣。我這件的料子只花了三塊九毛八。我猜想她那件比我要多花一百塊錢。」 「好吧,」蘆淡淡地說,「依我看,這種衣服不見得會讓百萬富翁上鉤。說不定我會比你先找到一個呢。」 老實說,這兩個朋友各有一套理論,恐怕要請哲學家來,才能評判它們的價值。有些姑娘由於愛面子,喜歡挑剔,甘心呆在商店和寫字間裡工作,勉強糊口;蘆卻沒有這種脾氣,她在喧鬧悶人的洗衣作裡高高興興地操弄她的熨斗。她的工資足夠她維持舒適的生活而有餘;因此她的衣服也沾了光,以致她有時候會不耐煩地瞟瞟那個穿得整整齊齊,然後不夠講究的丹恩——那個忠誠不渝、始終如一的丹恩。 至於南希呢,她的情況同千千萬萬的人一樣。溫文爾雅的上流社會所必需的綢緞、珠寶、花邊、飾品、香水和音樂等等——這些玩意兒都是為女人而設的;也是理應屬她的。如果她認為這些東西是生命的一部分,如果她心甘情願的話,就讓她同它們接近接近吧。她可不會像以掃那樣出賣自己的利益;儘管她掙得的紅豆湯往往十分有限,她卻保持著她的繼承權。 南希呆在這種氣氛裡怡然自得。她堅定不移地吃她節儉的飯食,籌劃她便宜的服飾。她對女人已經瞭解,現在正從習性和入選條件兩方面來研究作為獵物的男人。總有一天,她會捕獲她看中的獵物;但是她早就對自己許下諾言,不下手則已,一下手就非得打中她認為是最大最好的獵物不可,小一點的都在摒棄之列。 因此,她剪亮了燈盞,一直在等待那個到時候就會到來的新郎。 但是,她另外學到了一個教訓,說不定是在不知不覺中學到的。她的價值標準開始轉移改變。有時候,金元的符號在她心目中變得模糊,形成了「真理」、「榮譽」等等字樣,時不時乾脆就成了「善良」兩個字。我們拿一個在大森林裡獵取麋鹿的人打比方吧。他看到了一個小幽壑,苔蘚斑駁,綠蔭掩映,還有一道細流慢咽的溪水,潺潺地向他訴說著休憩和舒適。遇到這種情況,就連寧錄的長矛也會變得遲鈍的。 有時候,南希想知道,穿著波斯羔皮大衣的人,心裡對於波斯羔皮的估價是不是始終像市價那麼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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