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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樣配料(2)


  赫蒂只有三十三歲,每當年輕美麗的腦袋靠在她肩上尋求安慰時,她都不免感到一絲悲痛。不過她只要朝鏡子瞧一瞧,非痛就能立即止住。因此,她朝煤氣灶把握著的那面牆上起皺的舊鏡子瞥了一眼,把已經煮滾的土豆牛肉燉鍋底下的火苗撚低一些,走到長沙發椅前,捧起塞西莉亞的腦袋,擱在權充懺悔室的肩膀上。

  「只管告訴我吧,親愛的。」她說,「現在我知道讓你傷心的不是藝術。你是在輪渡上遇見他的,是嗎?說吧,塞西莉亞,小妹妹,告訴你的——你的赫蒂姑姑。」

  但是青春和悲哀首先要舒發過剩的歎息淚水,才能把浪漫史的扁舟漂送到歡愉海島間的港灣。緊接著,懺悔者——是懺悔者還是值得讚美的聖火傳播者?——貼著懺悔室柵欄似的筋腱,訴說了她那既沒有藝術,也沒有火光的故事。

  「那只是三天前的事。我從澤西城搭輪渡回來。藝術品商人施倫姆老先生告訴我說,紐瓦克一個富翁找人替他的女兒畫一幅袖珍畫像。我去他那兒接洽,並把我的部分作品帶給他看。當我對他說一幅畫的潤筆是五十元時,他像鬣狗似地沖著我大笑。他說他買一幅比它大二十倍的蠟筆畫也不過八塊錢。

  「我身邊的錢只夠買輪渡票回紐約。當時我覺得連一天都不想活了。我的心思一定流露在臉上,因為我看見他坐在對面的一排椅子上,老是瞅著我,仿佛瞭解我心思似的。他長得很漂亮,不過,最重要的是,他看上去很善良。當一個人感到厭倦、不幸、或絕望時,善良比什麼都重要。

  「我十分苦惱,再也抵擋不住,便站起來,慢慢走出輪渡船艙後門。周圍一個人都沒有,我很快地翻地欄杆,跳進水裡。哦,赫蒂,我的朋友,水真冷,真冷啊!

  「有那麼一瞬間,我希望自己仍舊在瓦藍布羅沙老地方,寧肯餓著肚子,盼望著,接著,我渾身麻木,也顧不得那麼多了。後來我覺得水裡另外有個人挨著我,沒讓我沉下去。原來是他剛才跟著我,也跳進水裡來救我。

  「有人朝我們扔來一個白的、大的炸面餅圈似的東西,他讓我把它套在腋窩下。輪渡打倒車回來,人們把我們拖上甲板。啊,赫蒂,我想跳水自殺實在是太可恥了;再說,我的頭髮全披了下來,濕漉漉的,真丟人。

  「幾個穿藍制服的人跑了來;他把他的名片遞給他們,我聽到他對他們說,他看見我的手提包掉在欄杆外面的邊上,我探身去揀,不小心落了水。這時,我想起報上說過,企圖自殺的人要坐牢,同企圖殺人的人關在一起,我害怕了。

  「輪渡上有幾位太太帶我到下面的鍋爐房去,替我把衣服大致上烘乾,幫我把頭髮梳好。船靠岸時,他又過來,替我雇了一輛馬車。他自己渾身都濕透了,但他還哈哈大笑,仿佛覺得這件事挺逗趣的。他央求我把姓名和地址告訴他,可是我不幹,我覺得太不好意思了。」

  「你真傻,孩子。」赫蒂和善地說,「等一等,讓我先把火撚大。我求老天爺給我們弄個洋蔥。」

  「然後他掀了掀了帽子,」塞西莉亞接著說,「他說:」好吧。不管怎麼樣,我會找到你的。那時候我就會要求救難的權利。『他付了一些錢給馬車夫,吩咐他送我到我要去的地方,自己就走了。赫蒂,』救難『是什麼意思?「

  「那是衣料的不用包縫的織邊。」女店員說,「在那個小英雄眼裡,你夠狼狽的。」

  [ 「救難」(salvage )與「織邊」(selvage )英文讀音相似。]

  「已經過了三天,」袖珍畫畫家歎息說,「他還沒有找到我。」

  「寬限一點兒吧。」赫蒂說,「這個城市很大。你想想看,他也許要見過許多在水裡浸過,頭髮披落下來的姑娘,才能辯認出你呢。牛肉燉得不錯——可是,唉,有個洋蔥該多好!假如我手頭有蒜,我甚至願意擱一瓣蒜在裡面。」

  牛肉和土豆滾得正歡,散發出一股令人垂涎的香味,可是其中還缺些什麼,在口味上留下一種饑餓的感覺,和對某種應有而沒有的配料的縈繞不去、耿耿於懷的欲望。

  「我幾乎在那條可怕的河裡淹死。」塞西莉亞打了個寒戰說。

  「水應當再多些,」赫蒂說,「我指的是燉牛肉。我去水槽那兒弄一點來。」

  「真香。」藝術家說。

  「那條肮髒的老北江嗎?」赫蒂反對說,「我聞起來覺得像是肥皂廠和濕毛獵狗的氣味——哦,你指的是燉牛肉。唉,我真希望能加個洋蔥。他看上去像是有錢人嗎?」

  「他看上去首先是很善良。」塞西莉亞說,「我敢說他一定有錢;但那關係不大。他掏出皮夾付馬車錢的時候,不由你不注意到裡面有成千上萬的錢。我上了馬車後,看到他坐私家汽車離開輪渡碼頭;司機把自己的熊皮大衣給他披上,因為他渾身濕透了。那只是三天以前的事。」

  「真是傻瓜!」赫蒂簡慢地說。

  「哦,司機身上不濕。」塞西莉亞輕聲說,「他很利索地把車開走了。」

  「我是說你,」赫蒂說,「說你不把地址告訴他。」

  「我從來不把地址告訴司機的。」塞西莉亞高傲地說。

  「但願我們有一個就好啦。」赫蒂鬱鬱不樂地說。

  「要來幹嗎?」

  「當然是燉肉——哦,我指的是要一個洋蔥。」

  赫蒂拿起一個水罐,到過道盡頭水槽那兒去。

  她走到樓梯口時,一個年輕人正從樓上下來。他衣著很講究,但是臉色蒼白憔悴。由於某種身體上或精神上的痛苦,他目光無神。他手上拿著一個洋蔥——一個淺紅色,光滑,壯實,發亮的洋蔥,足有九毛八分錢的鬧鐘那麼大。

  赫蒂停住腳步。年輕人也站住了。女店員的神色和姿態帶有赫拉克勒斯、聖女貞德和尤娜的意味——她把約伯和小紅帽的角色撂在一邊。年輕人停在樓梯口,心神不定地咳嗽起來。他覺得自己陷入了困境,受到阻攔、攻打、襲擊、敲詐、勒索、徵收、乞討和威嚇,雖然他說不清楚原因。造成這種感覺的是赫蒂的眼神。他在赫蒂的眼睛裡仿佛看到桅頂升起了一面海盜旗,一名水手用牙齒咬住匕首,矯健地爬上繩梯,把旗釘在那裡。但是到目前為止他還不知道,正是他攜帶的貨色幾乎害得他不經談判就被轟沉。

  「對不起,」赫蒂在她那稀醋酸般的聲調所允許的範圍內儘量甜言蜜語地說,「你那個洋蔥是不是在樓梯上揀到的?我的紙袋上有個窟窿;我正出來找呢。」

  年輕人咳了半分鐘。這段時間也許給了他維護自己財產的勇氣。他貪婪地抓住他那辛辣的寶貝,抖擻精神,面對那個兇狠的攔路搶劫的人。

  「不,」他嘶啞地說,「我不是在樓梯上揀的。是住在頂樓的傑克·貝文斯給我的。你不信,可以去問他。我在這兒等著。」

  「我知道貝文斯。」赫蒂乖戾地說,「他寫書、寫文章專賣給收破爛的。郵遞員給他送厚厚的退稿郵件時老是取笑他,整個公寓都聽得到。喂——你住在瓦藍布羅沙公寓嗎?」

  「我不住這兒。」年輕人說,「有時候我來找貝文斯。他是我的朋友。我住在西頭,離這兒有兩個街口。」

  「你拿那個洋蔥打算幹什麼?——請問?」赫蒂說。

  「我打算吃它。」

  「生吃?」

  「不錯;到家就吃。」

  「你難道沒有別的東西搭配在一起吃?」

  年輕人考慮了片刻。

  「沒有,」他坦白產,「我住處沒有任何可吃的東西啦。我想老傑克自己也沒有什麼吃的。他不願意放棄,被我磨得沒辦法,才給了我。」

  「老弟,」赫蒂用她那雙洞察世故的眼睛盯著他,一個瘦削而給人深刻印象的手指按著他袖管說,「你也碰到了不如意的事情,是嗎?」

  「不如意的事可多呢。」洋蔥的主人飛快地說,「不過這個洋蔥是我的,來路正當。假如你不在意的話,我得走啦。」

  「聽著,」赫蒂急得臉色發白說,「生洋蔥當飯吃可不怎麼樣。沒有洋蔥的燉牛肉也是如此。你既然是傑克·貝文斯的朋友,我想你為人也錯不到哪裡去。過道盡頭我的房間裡有一位小姐——我的一個朋友。我們兩個都不走運;我們只有牛肉和土豆。這會兒正燉著。但是它沒有靈魂,缺了些什麼。生活中有些東西天生要互相搭配,互相依附的。一樣是粉紅色粗布和綠玫瑰貼片裝飾,一樣是火腿煎雞蛋,還有一樣是愛爾蘭人和不走運。再有一樣是土豆牛肉和洋蔥。再有的話,就是空光蛋和倒黴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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