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醜小鴨麥吉


  一

  每個週六晚上,三葉草社交俱樂部在東區①「平等互換運動協會」的大廳內舉辦舞會。參加舞會的人,必須是「平等互換協會」的會員,或者,假如你跳華爾滋舞先出右腳的話②,那麼你得是在萊因戈爾德紙盒廠工作才行。再有就是三葉草的每個會員享有特權,可優先為外來者伴舞或請外來者為自己伴舞,一次以一曲為限。不過,多數情況下,每個會員總是帶一個常常配對的熟手,也就是請紙盒廠的女工作舞伴兒;在平常的舞會上,生客很少能夠下舞池盡興。

  麥吉·圖爾,因為生就一對呆滯無神的魚眼,一張大嘴巴,跳二步舞時又習慣先出左腳,所以慣常跟安娜和她的「男伴兒」結伴而行,一同去舞會。安娜和麥吉在一個廠裡作工,一直是最要好的朋友。所以安娜一到禮拜六晚上總是讓吉米·伯恩斯去麥吉的住處接她,好讓她的朋友跟他們一塊兒去跳舞。

  [ ①東區——紐約曼哈頓東區。]

  [ ②指跳舞的女角。]

  「平等互換運動協會」可是名不虛傳。協會在果園街有座樓堂,樓堂內配有強身健體、鍛煉肌肉的各種設備。會員們由此練得肌肉發達,因此常常喜歡跟警察和別的運動組織的成員較量一番,從中享受無比的快樂。在上面兩種嚴肅活動的間隙,同紙盒廠女工的週末舞會倒是起到陶冶斯文,培育風雅的作用,舞會成了一張有效的過濾網。有時候,會有人被勸其離場,假如你也在被勸其退場之列,當你被迫躡手躡腳爬上黑黝黝的後樓樓梯,你興許會看到次重量級拳手在拳擊臺上鈴響前的那種殊死搏鬥,打得真叫乾淨利索,痛快過癮。

  禮拜六,萊因戈兒德紙盒廠下午三點下工。一個週六下午,安娜和麥吉一道步行回家。在麥吉的房門口,安娜像平時一樣扔出一句:「準備好呵,七點正喲,麥戈①,吉米和我過來接你。」

  ①麥吉的昵稱。

  咦,怎麼回事兒?這次不惟不見這位無伴兒姑娘慣常的謙卑和感激涕零的道謝,反倒只見一顆高高昂起的頭,兩個驕傲的酒窩漾起在闊嘴的兩邊角上,呆滯無神的眼裡幾乎有如帶電似的炯炯發光呢。

  「謝謝,安娜,」麥吉回道,「你和吉米今晚不用費心了。有位先生要來陪我去舞會。」

  容貌秀麗的安娜一把抓住女友,使勁搖晃著,責駡她,哀求她。麥吉·圖爾處了個男友!這個相貌平平,同自己親密無間,忠誠老實,了無魅力的麥吉,一個如此逗人喜愛的好朋友,跳二步舞時壓根兒無人垂青,花前月下從不見其身影,怎麼可能?怎麼回事呢?什麼時候開始的?那人是誰?

  「今晚你就能見到他。」麥吉說,宛若飲了丘比特葡萄園初摘的葡萄釀制的葡萄酒,一臉緋紅。「他挺時髦的,比吉米高兩寸,愛穿時髦衣服。安娜,我們一到舞廳,我就給你介紹。」

  那天晚上,安娜和吉米是最先到的三葉草會員之一。安娜晶亮的眼睛死死盯住舞廳的大門,一心想先睹為快,頭一個看見女友的「捕獲物」。

  八點三十分,圖爾小姐在男伴兒陪同下儀態萬方地步入

  大廳。她那得意洋洋的雙眼很快捕捉到她的好友安娜正在她

  忠實的吉米的翅膀下。

  「喲,哎呀!」安娜叫起來,「麥戈,簡直大出風頭——噢,不!帥哥?啊哈,我想是吧!很時髦?瞧瞧他吧。」

  「放心去吧。」吉米嗓音沙啞。「如果你想要他,就把他弄到手。這些新來的傢伙來勢洶洶,總是得手的。甭管我啦。我琢磨著,他也不能總贏吧。嘿嘿!」

  「給我閉嘴,吉米。你知道我的心思。我是替麥戈高興哪。這可是她破天荒頭一回有男朋友。喲,他們過來啦。」

  宛若一艘風情萬種的遊艇,在一艘氣派非凡的巡洋艦的護衛下,麥吉輕盈盈滑過舞廳,飄然而至。一點不錯,她先前的誇獎不虛,她這位男伴兒相貌堂堂。他個頭比一般的會員高兩寸;一頭黑色卷髮,一笑一露齒,一露齒那明眸浩齒便閃閃發亮。三葉俱樂部的小夥子並不十分看重人的翩翩風度,他們更加看重孔武有力,慓悍勇猛,在角力或拳擊中的赫赫戰功,以及保護自身免受牢獄之苦的能力,監獄的大門時刻為他們敞開著。凡是決心征服紙盒廠的姑娘,將她綁在自己勝利的戰車上的會員,必然會嘲笑波·布倫美①。在他們看來,靠鮮衣豔裳打扮自己決非堂堂正正的戰爭方式。隆起的二頭肌,鼓脹的胸膛把外衣齊胸的紐扣繃得不堪重負,堅信男人是人類社會之精英的神氣,甚至不慌不忙地展示一雙雙羅圈腿,以此把自己扮作丘比特溫文爾雅的騎馬比武的威猛迷人的騎士——這些才是三葉草俱樂部勇士們公認的武器和彈藥。於是,他們換了一種方式昂首挺胸,傲視這位來賓的卑躬曲膝和種種媚態。

  「我的朋友,特裡·奧沙利文先生。」麥吉總是這樣介紹。

  她領著他在舞廳裡四處轉悠,只要碰到新來的三葉草會員便將他展示一番。此時此刻,她差不多生出幾分姿色,盈盈雙眼顧盼生輝,那晶亮的眼睛只有在姑娘第一次有了求婚者、小貓第一次逮住耗子時才能見到吧。

  「麥吉·圖爾總算逮住個男人。」紙盒廠的女工今晚一個個都這麼說。

  「今晚的紅角兒怕是麥戈帶來的巡視員②吧。」——「平等互換」協會的男士們則如此表達他們的無所謂,他們一肚子的鄙視。

  [ ①波·布倫美(BeauBrummell,1778—1840),英國人,為男子著新時裝之先驅。]

  [ ②巡視員——指美國大百貨公司的巡視人,其職責是導引顧客,防盜,監視店員等。]

  二

  往常,在每週的舞會上,麥吉的背一直不離牆。因此牆上有一塊兒地方一直是熱乎乎的。每逢冒出一個「捨得一身剮」的舞伴請她下場跳一曲時,她裡裡外外整個兒一個感激不盡,直鬧得對方的快樂也降等降級,十分的無趣。她甚至逐漸也習以為常。對此安娜只得使胳膊肘捅一捅滿心不情願的吉米,讓他走過場似地陪麥吉跳一曲二步舞。

  然而今夜的風流人物是位外來的紳士。特裡·奧沙利文成了春風得意的白馬王子,麥吉·圖爾平生頭一回展動追求幸福的雙翅,做個穿花蝴蝶。儘管現代版的人間仙境居然跟昆蟲王國混然一體,但他們決不可以將扮演玫瑰王后的小女孩手中的瓊漿玉液灑落一滴,而這玫瑰王后就是今夜的麥吉。

  姑娘們把麥吉團團圍住,爭著要結識她的「男伴兒」。三葉草的小夥子們,在整整兩年的有眼不識金香玉之後,突然領悟到圖爾小姐的迷人魅力。他們紛紛前來,向她炫耀令人羨殺的高聳的肌肉,向她預約下一支或者下下一支舞曲。

  就這樣,她成功了;不過,特裡·奧沙利文更是大出風頭,對他來說,今晚的榮耀實在來得又多又快。他甩動著頭髮;面帶微笑,每隔十分鐘便在窗口表演七個形體訓練的動作。他的舞姿宛若農牧神①;他給舞廳引入了風度、風格和情調;他說起話來,那些詞兒在他舌尖輕快地跳動。他接連兩次跟一個姑娘跳華爾茲舞,這位紙盒廠的姑娘不是別人,正是鄧普西·多諾萬帶來的。

  [ ①農牧神——羅馬神話中半人半羊的。]

  鄧普西可是俱樂部的頭兒。他穿一款大禮服,能在單杆上做兩次引體向上,是「大個兒麥克」奧沙利文手下的一個跟班,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傢伙。

  警察誰也不敢碰他。每次他打破推車人的頭,或者一槍打中海因裡希——斯威尼旅遊和文學協會的會員的膝蓋,就會跑來一個警官,說:

  「有功夫上局裡來一趟,頭兒要跟你談談呢,鄧普西老兄。」

  不過警察局裡總是聚集著各色各樣有身分的紳士,那些傢伙上衣口袋裡掛著粗大的金錶鏈,手指上夾著深色大雪茄;接著有人來給他講一個好玩兒的故事,然後鄧普西便離開警局,回去抓起六磅的啞鈴,一口氣練上半個鐘頭。所以說,如果拿跟鄧普西·多諾萬帶來的姑娘連跳兩曲華爾茲這種事相

  比,在尼亞加拉大瀑布①上走鋼絲只能算是平地上的普通演出。十點,「大個兒麥克」奧沙利文那張快活的圓臉在舞廳門口出現了,他總是非常扎眼地在那兒逗留五分鐘,沖著姑娘們笑笑,給那些樂呵呵的小夥子發幾根貨真價實的兩頭尖雪茄。

  ①尼亞加拉大瀑布——加拿大——美國邊界上的著名瀑布。位於尼亞加拉河上。

  一眨眼功夫,鄧普西·多諾萬站在他的身邊,嘴皮子翻得飛快地說著什麼。「大個兒麥克」細細打量著跳舞的男男女女,微微一笑,搖搖頭走了。

  一曲終了。跳舞的人四下散開,朝牆根兒擺著的椅子走去。只見特裡·奧沙利文一個迷人的鞠躬,把一位穿藍衣的

  俊俏姑娘交還給她的男伴兒,遂轉身回去找他的麥吉。就在此時,鄧普西上前,在舞廳中央把他攔住了。

  從羅馬時代就遺傳給我們的某種敏感的本能幾乎使每個人轉過身去,望著他倆——大夥兒有種微妙的感覺,兩個角鬥士已經在競技場上狹路相逢。兩、三個俱樂部的彪形大漢靠了過來。

  「留步,奧沙利文先生。」鄧普西開了口。「玩得很痛快吧。你說你住哪兒呐?」

  兩個角鬥士真是旗鼓相當,勢均力敵。鄧普西體重大概多出十磅。這位奧沙利文肩寬膀闊,反應敏捷。鄧普西一隻冷冷的獨眼,嘴上一道長長的裂口,給他增添了幾分淩人盛氣,他還生有一個堅不可摧的下巴,一身皮膚雪白如脂,宛若美女之雪膚冰肌,一臉的冷漠儼然一個角鬥冠軍模樣。再瞧瞧那位外來客,也是一臉的輕蔑,嘲弄,火氣甚大。他倆自打開天劈地以來就是對頭。他倆都格外出色,格外威猛剽悍,往一塊兒一擱簡直不相上下,分不出誰高誰低。可是,二虎相鬥,必有一傷。

  「我住在格蘭德街,」奧沙利文傲慢地回答:「到我家找我並不難。你住什麼地方?」

  鄧普西壓根兒沒搭理他的問題。

  「你說你叫奧沙利文,」他接著說,「那好,大個兒麥克說他以前從來沒見過你。」

  「他沒見過的事兒多著啦。」今晚舞會的寵兒答道。

  「一般來說,」鄧普西接著說,沙啞的聲音帶點甜絲絲的味道,「住在本區叫奧利沙文的人彼此可都認識。你陪著我們的一位女會員來這兒,我們想有機會證實一下你的身分。假如你有家譜,那就讓咱們瞧瞧幾個上面記載的奧利沙文的兄弟吧。要不然,莫非你想讓他們刨根問底,把你的老底兒全都兜出來不成?

  「你還是管好自己的事兒吧。」奧沙利文無動於衷似地回了他一句。

  三

  鄧普西的獨眼倏地一亮。他靈機一動,用食指一指,宛若突然想到一個高招。

  「我知道了。」他激動地說。「出了點小差錯。你壓根兒不是什麼奧沙利文。你是個卷尾巴猴猻。很抱歉,咱們一開始沒把你給認出來。」

  奧沙利文眼睛忽地一亮。身體飛快的移動,但安迪·傑根早有防備,一把抓住他的胳膊。

  鄧普西朗安迪點點頭,也朝協會的秘書威廉·麥克馬漢點點頭,快步朝舞廳的一個後門走去。協會的另外兩個會員趕緊跑過來。現在,特裡·奧沙利文已經落到協會的紀律和裁判委員會的手中。他們簡短地向他嘀咕了幾句,然後引著他從同一個門走了出去。

  故事說到這裡,得先把三葉俱樂部的會員的這個行動略作解釋。協會這座樓堂的後面,有一間小屋,是協會租來的。

  每逢在舞場上人際間出了麻煩,都是在這間小屋解決,當事人雙方一對一,用上帝賜給的天然武器,在裁判委員會監督下自行解決。這幾年來,女士們在三葉草的舞場上從未親眼目睹打架鬥毆的場面。俱樂部的男士們不讓這種事在舞場上發生。

  了斷此事的前期工作,鄧普西和裁判委員會幹得輕鬆順當,舞廳裡的很多人沒有注意到有人在核查大出風頭的迷人的奧沙利文的來歷。麥吉就是其中一個。她此時正在尋找她的男伴兒哩。

  「冒煙啦!」羅絲·卡西迪說。「你不知道嗎?鄧普西·多諾萬要同你的那個撿來的男友打架呢,他們帶著他去了屠宰間。我的頭髮這樣做了一下,好看嗎,麥戈?」

  麥吉一隻手摁住砰砰直跳的胸口,她今晚穿一件奶酪色的上衣。

  「去和鄧普西打架!」她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得阻止他們。

  鄧普西·多諾萬不能跟他打。嗨!他會——他會殺了他呀!「

  「啊哈!你操那門子心哪?」羅莎①道。「他們不是場場舞會都有人來打架麼?」

  ①羅絲的別稱

  然而麥吉已經像箭一般射了出去,她彎來拐去地蛇行於舞者中間,「轟隆」一聲沖出後門,來到昏黑的過道,來到徒手搏鬥的那個單間,使出全身力氣,用肩頭去撞門。門撞開了,她剛一沖進屋,眼前便呈現出一幅殺氣騰騰的場面——裁判委員會手握懷錶,肅立四周;鄧普西·多諾萬,只穿著襯衫,距離對手很近;他步伐輕盈地比劃著,小心翼翼地展示著現代拳師的風采。特裡·奧沙利文雙手抱胸,昂然挺立,幽幽的黑眼睛裡殺氣騰騰。她絲毫沒有放慢速度,尖叫一聲,向前一撲——撲得可正是時候,一下抓住奧沙利文嗖地揚起的手臂,死死地拖住它,同時猛地打落了他手上一把從懷裡掏出來的長長的亮亮的短劍。

  刀子噹啷一聲掉在地上。平等互換協會裡居然會有利器!

  這種事兒可從來沒有過!在場的每個人都呆若木雞。片晌,安迪·傑根好奇地用鞋尖踢了踢那把短劍,宛若一位古董收藏家偶然遇見一件從不曾聽說的古代兵器。

  接著奧沙利文牙縫裡發出嘶嘶的誰也聽不懂的聲音,鄧普西和裁判委員會的人彼此交換了一下眼色。然後,鄧普西心平氣和地瞅瞅奧沙利文,猶如望著一條迷路的狗,又沖著門的方向點點頭。「走後邊樓梯吧,朱塞皮。」他簡短地說。

  「有人會把你的帽子扔給你的。」

  麥吉朝鄧普西·多諾萬走去。她的雙頰緋紅,淚水緩緩地滾落下來。可她勇敢地望著他。

  「我知道真相,鄧普西。」她淚汪汪地說。眼睛即使有淚水滋潤也逐漸變得呆滯無神。「我其實知道他是幾內亞人,名叫托尼·斯皮內利。一聽說你和他在打架,我就急忙忙地跑來了。他們幾內亞人總是帶著刀子。不過,可是你不明白,鄧普西。我這一輩子從來沒有處過一個男朋友。每天晚上跟安娜和吉米一塊兒來,我都煩死了,因此我跟他商量好,管他叫奧沙利文,帶他來參加舞會。我心裡明白,如果我管他叫達戈,他來這裡也沒什麼用。我想現在我必須退出協會。」

  鄧普西轉身向安迪·傑根說:「把那把切奶酪的刀子扔到窗外去,」他吩咐道,「告訴裡面的人,有電話找奧沙利文先生,讓他上坦慕尼廳去一趟。」

  說完,他轉身朝麥吉走來。

  「喂,麥戈,」他說,「我送你回家。下禮拜六晚上再來,好不好?要是我請你,你肯不肯跟我來參加舞會?」

  麥吉的眼睛居然能夠在眨眼間由死魚眼變成鷹眼,真可算得上一絕。

  「跟你,鄧普西?」她結結巴巴。「唷,那還用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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