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歐·亨利 | 上頁 下頁 |
沒有完的故事 |
|
一 如今人們提到地獄的火焰時,我們不再唉聲歎氣,把灰塗在自己頭上了。因為連傳教的牧師也開始告訴我們說,上帝是鐳錠,或是以太,或是某種科學的化合物;因此我們這夥壞人可能遭到的最惡的報應,無非只是個化學反應。這倒是一個可喜的假設;但是正教所啟示的古老而巨大的恐怖,還有一部分依然存在。 [ 「…把灰塗在自己頭上了」:猶太風俗,悲切懺悔時,身穿麻衣,鬚髮塗灰。] 你能海闊天空地信口開河,而不致於遭到駁斥的只有兩種話題。你可以敘說你夢見的東西;還可以談談從鸚哥那兒聽來的話。摩非斯和鸚哥都不夠證人資格,別人聽到了你的高談闊論也不敢指摘。我不在美麗的鸚哥的絮語中尋找素材,而挑了一個毫無根據的夢象作為主題,因為鸚哥說話的範圍比較狹窄;那是我深感抱歉和遺憾的。 [ 摩非斯:羅馬神話中的夢神,為睡神之子。] 我做了一個夢,這個夢同《聖經》考證絕無關係,它只牽涉到那個歷史悠久,值得敬畏,令人悲歎的末日審判問題。 加百列攤出了他的王牌;我們之中無法跟進的人只得被提去受審。我看到一邊是些穿著莊嚴的黑袍,反扣著硬領的職業保人,但是他們自己的職權似乎出了一些問題,所以他們不像是保得了我們中間任何一個人的樣子。 [ 「加百列攤出了他的王牌;……提去受審」:加百列是希伯來神話中最高級的天使之一,上帝的主要傳達吏,據說末日審判時的號角將由他吹響。原文中「王牌」與「號聲」相同,原意是「天堂門開,天使吹響了他的號角」。] [ 「穿著莊嚴的黑袍,…職業保人」:指教會的神職人員。] 一個包探——也就是充當警察的天使——向我飛過來,挾了我的左臂就走。附近候審的是一群看上去境況極好的鬼靈。 「你是那一撥人裡面的嗎?」警察問道。 「他們是誰呀?」我反問說。 「嘿,」他說「他們是——」 這些題外的閒話已經占去正文應有的篇幅,我暫且不談它了。 達爾西在一家百貨公司工作。她經售的可能是漢堡的花邊,或是呢絨,或是汽車,或是百貨公司常備的小飾物之類的商品。達爾西在她所創造的財富中,每星期只領到六塊錢。其餘的在上帝經管的總帳上——哦,牧師先生,你說那叫「原始能量」嗎?好吧,就算「原始能量總帳」吧——記在某一個人名下的貸方,達爾西名下的借方。 達爾西進公司後的第一年,每星期只有五塊錢工資。要研究她怎樣靠那個數目來維持生活,倒是一件給人以啟發的事。你不感興趣嗎?好吧,也許你對大一些的數目才感興趣。六塊錢是個較大數目。我來告訴你,她怎樣用六塊錢來維持一星期的生活吧。 一天下午六點鐘,達爾西在距離延髓八分之一英寸的地方插帽針時,對她的好友——老是側著左身接待主顧的姑娘——薩迪說: 「喂,薩迪,今晚我跟皮吉約好了去吃飯。」 「真的嗎!」薩迪羡慕地嚷道。「唷,你真運氣。皮吉是個大闊佬;他總是帶著姑娘上闊氣的地方去。有一晚,他帶了布蘭奇上霍夫曼大飯店,那兒的音樂真棒,還可以看到許多闊佬。你准會玩得痛快的,達爾西。」 達爾西急急忙忙地趕回家去。她的眼睛閃閃發亮,她的臉頰泛出了生命的嬌紅——真正的生命的曙光。那天是星期五;她上星期的工資還剩下五毛錢。 街道上擠滿了潮水般下班回家的人們。百老匯路的電燈光亮奪目,招致幾英里、幾裡格、甚至幾百里格以外的飛蛾從黑暗中撲來,參加焦頭爛額的鍛煉。衣冠楚楚,面目模糊不清,像是海員養老院裡的老水手在櫻桃核上刻出來的男人們,扭過頭來凝視著一意奔跑,打他們身邊經過的達爾西。曼哈頓,這朵晚上開放的仙人掌花,開始舒展它那顏色死白,氣味濃烈的花瓣了。 [ 裡格:長度名,約合三英里。] 達爾西在一家賣便宜貨的商店裡停了一下,用她的五毛錢買了一條仿花邊的紙衣領。那筆款子本來另有用途——晚飯一毛五,早飯一毛,中飯一毛。另外一毛是準備加進她那寒酸的儲蓄裡的;五分錢準備浪費在甘草糖上——那種糖能使你的臉頰鼓得像牙痛似的,含化的時間也像牙痛那麼長。吃甘草糖是一種奢侈——幾乎是狂歡——可是沒有樂趣的生活又算是什麼呢? 達爾西住的是一間連家具出租的房間。這種房間同包伙食的寄宿舍是有區別的。住在這種屋子裡,挨餓的時候別人是不會知道的。 達爾西上樓到她的房間裡去——西區一座褐石房屋的三樓後房。她點上煤氣燈。科學家告訴我們,金剛石是世界上最堅硬的物質。他們錯了。房東太太掌握了一種化合物,同它一比,連金剛石都軟得像油灰了。她們把這種東西塞在煤氣燈燈頭上,任你站在椅子上挖得手指發紅起泡,仍舊白搭。發針不能動它分毫,所以我們姑且管它叫做「牢不可移的」吧。 達爾西點燃了煤氣燈。在那相當於四分之一燭光的燈光下,我們來看看這個房間。 榻床,梳粧檯,桌子,洗臉架,椅子——造孽的房東太太所提供的全在這兒了。其餘是達爾西自己的。她的寶貝擺在梳粧檯上:薩迪送給她的一個描金磁瓶,醃菜作坊送的一組日曆,一本詳夢的書,一引起盛在玻璃碟子裡的撲粉,以及一束紮著粉紅色緞帶的假櫻桃。 那面起皺的鏡子前靠著基欽納將軍、威廉·馬爾登、馬爾巴勒公爵夫人和本范努托·切利尼的相片。一面牆上掛著一個戴羅馬式頭盔的愛爾蘭人的石膏像飾板,旁邊有一幅色彩強烈的石印油畫,畫的是一個淡黃色的孩子在捉弄一隻火紅色的蝴蝶。達爾西認為那是登峰造極的藝術作品;也沒有人對此提出反對意見。從沒有人私下底座這幅畫的真贗而使她心中不安,也從沒有批評家來奚落也的幼年昆蟲學家。 [ 基欽納將軍(1850——1916):第一次世界大戰中英國的名將,曾任陸軍元帥和陸軍大臣。 馬爾巴勒公爵夫人:馬爾巴勒系英國世襲公爵的稱號,第一任約翰·邱吉爾(1650——1722)為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英國首相溫斯頓·邱吉爾的祖先。] 二 皮吉說好七點鐘來邀她。她正在迅速地打扮準備,我們不要冒昧,且掉過臉去,隨便聊聊。 達爾西這個房間的租金是每星期兩塊錢。平日,她早飯花一毛錢。她一面穿衣服,一面在煤氣燈上煮咖啡,煎一隻蛋。星期日早晨,她花上兩毛五分錢在比利飯館闊氣地大吃小牛肉排和菠蘿油煎餅——還給女侍者一毛錢的小帳。紐約市有這麼多的誘惑,很容易使人趨於奢華。她在百貨公司的餐室裡包了飯;每星期中飯是六毛錢,晚飯是一塊零五分。那些晚報——你說有哪個紐約人不看報紙的!——要花六分錢;兩份星期日的報紙——一份是買來看招聘廣告欄的,另一份是預備細讀的——要一毛錢。總數是四塊七分門毛。然而,你總得添置些衣服,還是—— 我沒法算下去了。我常聽說有便宜得驚人的衣料和針線做出來的奇跡;但是我始終表示懷疑。我很想在達爾西的生活裡加上一些根據那神聖,自然,既無明文規定,又不生效的天理的法令而應該是屬女人的樂趣,可是我擱筆長歎,沒法寫了。她去過兩次康奈島,騎過輪轉木馬。一個人盼望樂趣要以年份而濁以鐘點為期,也未免太乏味了。 形容皮吉只要一個詞兒。姑娘們提到他時,高貴的豬族就蒙上了不就有的汙名。在那本藍封皮的老拼音讀本中,用三個字母拼成生字的一課就是皮吉的外傳。他長得肥胖,有著耗子的心靈,蝙蝠的習性和狸貓那愛戲弄捕捉物的脾氣——他衣著華貴,是鑒別饑餓的專家。他只要朝一個女店員瞅上一眼,就能告訴你,她多久沒有吃到比茶和棉花糖更有營養的東西了,並且誤差不會超出一小時。他老是在商業區徘徊,在百貨公司裡打轉,相機邀請女店員們下館子。連街上牽著繩子遛狗的人都瞧不起他。他是個典型;我不能再寫他了;我的筆不是為他服務的;我不是木匠。 [ 「肥胖」,「耗子」,「蝙蝠」,「狸貓」(fat ,rat ,bat ,cat )在英語中都由三個字母組成。「皮吉」(Piggy )意為「小豬」。] 七點差十分的時候,達爾西準備停當了。她在那面起皺的鏡子裡照了一下。照出來的形象很稱心。那套深藍色的衣服非常合身,帶著飄拂的黑羽毛的帽子,稍微有點髒的手套——這一切都代表苦苦地省吃儉用——都非常漂亮。 達爾西暫時忘了一切,只覺得自己是美麗的,生活就要把它神秘的帷幕揭開一角,讓她欣賞它的神奇。以前從沒有男人邀請她出去過。現在她居然就要投入那種絢爛奪目的高貴生活中去,在裡面逗留片刻了。 姑娘們說,皮吉是捨得花錢的。一定會有一頓豐盛的大餐,音樂,還有服飾華麗的女人可以看,有姑娘們講得下巴都要掉下來的好東西可以吃。無疑的,她下次還會被邀請出去。 在她所熟悉的一個櫥窗裡,有一件藍色的柞蠶絲綢衣服——如果每星期的儲蓄從一毛錢增加到兩毛,在——讓我們算算看——喔,得積上好幾年呢!但是七馬路有一家舊貨商店,那兒—— 有人敲門。達爾西把門打開。房東太太站在那兒,臉上堆著假笑,嗅嗅有沒有偷用煤氣燒食物的氣味。 「樓下有一位先生要見你,」她說,「姓威金斯。」 對於那些把皮吉當作一回事的倒黴女人,皮吉總是用那個姓出面。 達爾西轉向梳粧檯去拿手帕;她突然停住了,使勁咬著下唇。先前她照鏡子的時候,只看到仙境裡的自己,仿佛剛從大夢中醒過來的公主。她忘了有一個人帶著憂鬱、美妙而嚴肅的眼神在瞅她——只有這個人關心她的行為,或是贊成,或是反對。他的身材頎長筆挺,他那英俊而憂鬱的臉上帶傷心和譴責的神情,那是基欽納將軍從梳粧檯上的描金鏡框裡用他奇妙的眼睛在瞪著她。 達爾西像一個自動玩偶似地轉過身來向著房東太太。 「對他說我不能去了。」她呆呆地說,「對他說我病了,或者隨便找些理由。對他說我不出去了。」 等房門關上鎖好之後,達爾西撲在床上,壓壞了黑帽飾,哭了十分鐘。基欽納將軍是她唯一的朋友。他是達爾西理想中的英武的男子漢。他好象懷有隱痛,他的胡髭美妙得難以形容,他眼睛裡那嚴肅而溫存的神色使她有結畏懼。她私下裡常常幻想,但願有一天他佩著碰在長靴上鏗鏘作響的寶劍,專程降臨這所房屋來看她。有一次,一個小孩用一段鐵鍊把燈柱擦得嘎嘎發響,她竟然打開窗子,伸出頭去看看。可是大失所望。據她所知,基欽納將軍遠在日本,正率領大軍同野蠻的土耳其人作戰;他絕不會為了她從那描金鏡框裡踱出來的。可是那天晚上,基欽納的一瞥卻把皮吉打垮了。是的,至少在那一晚是這樣的。 [ 「基欽納將軍遠在日本」:基欽納於一九一○年前後去澳大利亞及新西蘭視察,先此,曾前往日本遊歷。] 三 達爾西哭過之後站起來,把身上那套外出時穿的衣服脫掉,換上藍色的舊睡袍。也不想吃飯了。她唱了兩節《薩美》歌曲。接著,她對鼻子旁邊的一個小粉刺產生了強烈的興趣。那樁事做完後,她把椅子拖到那張站不穩的桌子邊,用一副舊紙牌替自己算命。 「可惡無禮的傢伙!」她脫口說道。「我的談吐和舉止有哪些使他起意的地方!」 九點鐘,達爾西從箱子裡取出一盒餅乾和一小罐木莓果醬,大吃了一頓。她敬了基欽納將軍一塊塗好果醬的餅乾;但是基欽納卻像斯芬克斯望蝴蝶飛舞似地望著她——如果沙漠裡也有蝴蝶的話。 [ 斯芬克斯:希臘的斯芬克斯是女首獅身展翅的石像;在埃及的是男首獅身無翼的石像,在大金字塔附近。] 「你不愛吃就別吃好啦。」達爾西說,「何必這樣神氣活現地瞪著眼責備我。如果你每星期也靠六塊錢來維持生活,我倒想知道,你是不是仍舊這樣優越,這樣神氣。」 達爾西對基欽納將軍不敬並不是個好現象。接著,她用嚴厲的姿態把本範努托 ·切利尼的臉翻了過去。那倒不是不可原諒的;因為她總把他當作亨利八世,對他很不滿意。 [ 亨利八世(1491——1547):英國國王,他曾多次離婚,並處決過第二個妻子。] 九點半鐘,達爾西對梳粧檯上的相片看了最後一眼,便熄了燈,跳上床去。臨睡前還向基欽納將軍、威廉·馬爾登、馬爾巴勒公爵夫人和本范努托·切利尼行了一個晚安注目禮,真是不痛快的事情。 到這裡為止,這個故事並不說明問題。其餘的情節是後來發生的——有一次,皮吉再請達爾西一起下館子,她比平時更感到寂寞,而基欽納將軍的眼光碰巧又望著別處;於是—— 我在前面說過,我夢見自己站在一群境況很好的鬼靈旁邊,一個警察挾著我的胳臂,問我是不是同那群人一起的。 「他們是誰呀?」我問。 「唷,」他說,「他們是那種雇用女工,每星期給她們五、六塊錢維持生活的老闆。你是那群人裡面的嗎?」 「對天起誓,我絕對不是。」我說,「我的罪孽沒有那麼重,我只不過放火燒了一所孤兒院,為了少許錢財謀害了一個瞎子的性命。」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