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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位感恩節的紳士


  一

  有一天是屬￿我們的。到了那一天,只要不是從石頭裡迸出來的美國人都回到自己的老家,吃蘇打餅乾,看著門口的舊抽水機,覺得它仿佛比以前更靠近門廊,不禁暗自納悶。祝福那一天吧。羅斯福總統把它給了我。我們聽到過一些有關清教徒的傳說,可是記不清他們是什麼樣的人了。不用說,假如他們再想登陸的話,我們准能把他們捧得落花流水。普利茅斯岩石嗎?唔,這個名稱聽來倒有些耳熟。自從火雞托拉斯壟斷了市場以後,我們有許多人不得不降格以求,改吃母雞了。不過華盛頓又有人走漏消息,把感恩節公告預先通知了他們。

  [ 一六二零年,英國清教徒因不堪宗教壓迫,首批乘坐「五月花號」船來到美洲普利茅斯,船員上有英格蘭、蘇格蘭和茶蘭夭移民一百零二人。移民定居後的次年,為慶祝第一次收穫,感謝上帝的恩惠,制訂了感恩節,後成為美國法定節日,由聯邦總統或各州州長發表公告,一般在每年十一月的最後一個星期四。這裡的羅斯福總統指西奧多·羅斯福(1858-1919 ) ,在任期為一九零一年至一九零九年。]

  [ 普利茅斯岩石在馬薩諸塞州普利茅斯港口,相傳為首批清教徒登陸之處,其實登陸地點是普羅文斯敦的科德角。]

  越桔沼澤地東面的那個大城市使感恩節成為法定節日。一年之中,唯有在十一月的最後一個星期四,那個大城市才承認渡口以外的美國。唯有這一天才純粹是美國的。是的,它是獨一無二的美國的慶祝日。

  [ 越桔沼澤地東面的那個大城市:指紐約市。]

  現在有一個故事可以向你們證明:磊洋此岸的我們,也有一些日趨古老的傳統,並且由於我們的奮發和進取精神,這些傳統趨向古老的速度比在英國快得多。

  斯塔弗·皮特坐在聯合廣場噴水泉對面人行道旁邊東入口右面的第三條長凳上。九年來,每逢感恩節,他總是不早不遲,在一點鐘的時候坐在老地方。他每次這樣一坐,總有一些意外的遭遇——查爾斯·狄更斯式的遭遇,使他的坎肩脹過心口,背後也是如此。

  但是,斯塔弗·皮特停今天出現在一年一度的約會地點,似乎是出於習慣,而不是出於一年一度的饑餓。據慈善家們的看法,窮苦人仿佛要隔那麼長的時間才遭到饑餓的折磨。

  當然啦,皮特一點兒也不餓。他來這兒之前剛剛大吃了一頓,如今只剩下呼吸和挪動的力氣了。他的眼睛活象兩顆淡色的醋栗,牢牢地嵌在一張浮腫的、油水淋漓的油灰面具上。他短促地、呼哧哧地喘著氣;脖子上一圈參議員似的脂肪組織,使他翻上來的衣領失去了時髦的派頭。一星期以前,救世軍修女的仁慈的手指替他縫在衣服上的鈕扣,象玉米花似地爆開來,在他身邊撒了一地。他的衣服固然襤褸,襯衫前襟一直豁到心口,可是夾著雪花的十一月的微風只給他帶來一種可喜的涼爽。因為那頓特別豐富的飯菜所產生的熱量,使得斯塔弗·皮特不勝負擔。那頓飯以牡蠣開始,以葡萄乾布丁結束,包括他所認為的全世界的烤火雞、煮土豆、雞肉色拉、南瓜餡餅和冰淇淋。因此,他肚子塞得飽飽地坐著,帶著撐得慌的神情看著周圍的一切。

  那頓飯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他路過五馬路起點附近的一幢紅磚住宅,那裡面住有兩位家系古老,尊重傳統的老太太。她們甚至不承認紐約的存在,並且認為感恩節中介為了華盛頓廣場才制訂的。她們的傳統習慣之一,是派一個傭人等在側門口,吩咐他在正午過後把第一個饑餓的過路人請進來,讓他大吃大喝,飽餐一頓。斯塔弗·皮特去公園時,碰巧路過那裡,給管家們請了進去,成全了城堡裡的傳統。

  斯塔弗·皮特朝前面直瞪瞪地望了十分鐘之後,覺得很想換換眼界。他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慢慢把頭扭向左面。這當兒,他的眼球驚恐地鼓了出來,他的呼吸停止了,他那穿著破皮鞋的短腳在砂礫地上簌簌地扭動著。

  因為那位老先生正穿過四馬路,朝他坐著的長凳方向走來。

  九年來,每逢感恩節的時候,這位老先生總是來這兒尋找坐在長凳上的斯塔弗 ·皮特。老先生想把這件事形成一個傳統。九年來的每一個感恩節,他總是在這兒找到了斯塔弗,總是帶他到一家飯館裡去,看他美餐一頓。這類事在英國是做得很自然的。然而美國是個年輕的國家,堅持九年已經算是不壞了。那位老先生是忠實的美國愛國者,並且自認為是創立美國傳統的先驅之一。為了引起人們注意,我們必須長期堅持一件事情,一步也不放鬆。比如收集每週幾毛錢的工人保險費啦,打掃街道啦,等等。

  老先生莊嚴地朝著他所培植的制度筆直走去。不錯,斯塔弗·皮特一年一度的感覺並不象英國的大憲章或者早餐的果醬那樣具有國家性。不過它至少是向前邁了一步。它幾乎有點封建意味。它至少證明了在紐——唔!——在美國樹立一種習俗並不是不可能的。

  老先生又高又瘦,年過花甲。他穿著一身黑衣服,鼻子上架著一副不穩當的老工眼鏡。他的頭髮比去年白一點兒,稀一點兒,並且好象比去年更借重那支粗而多節的曲柄拐杖。

  斯塔弗·皮特眼看他的老恩人走近,不禁呼吸短促,直打哆嗦,正如某位太太的過於肥胖的獅子狗看到一條野狗對它呲牙豎毛時那樣。他很想跳起來逃跑,可是即使桑托斯—杜蒙施展出全部本領,也無法使他同長凳分開。那兩位老太太的忠心的家僕辦事情可著實徹底。

  [ 桑托斯—杜蒙(1873-1932 ):巴西汽球駕駛員,一九零一年乘汽球從法國的聖克盧至埃菲爾鐵塔往返飛行一次,一九零六和一九零九年又試飛過風箏式飛機和單翼飛機。]

  二

  「你好。」老先生說,「我很高興見到,又一年的變千對你並沒有什麼影響,你仍舊很健旺地在這個美好的世界上逍遙自在。僅僅為了這一點幸福,今天這個感恩節對我們兩人都有很大的意義。假如你願意跟我一起來,朋友,我預備請你吃頓飯,讓你的身心取得協調。」

  老先生每次都說這番同樣的自豪感。九年來的每一個感恩節都是這樣。這些話本身幾乎成了一個制度。除了《獨立宣言》之外,沒有什麼可以同它相比了。以前在斯塔弗聽來,它們象音樂一般美妙。現今他卻愁眉苦臉,眼淚汪汪地抬頭看著老先生的臉。細雪落到斯塔弗的汗水淋漓的額頭上,幾乎噝噝發響。但是老先生卻在微微打戰,他掉轉身子,背朝著風。

  斯塔弗一向納悶,老先生說這番話時的神情為什麼相當悲哀。他不明白,因為老先生每次都在希望有一個兒子來繼承他的事業。他希望自己去世後有一個兒子能來到這個地方——一個壯實自豪的兒子,站在以後的斯塔弗一類的人面前說:「為了紀念家父。」那一來就成為一個制度了。

  然而老先生沒有親屬。他在公園東面一條冷僻的街道的一座敗落的褐石住宅裡租了幾間屋子。冬天,他在一個不比衣箱大多少的溫室裡種些倒掛金鐘。春天,他參加復活節的。夏天,他在新澤西州山間的農舍裡寄宿,坐在柳條扶手椅上,談著他希望總有一天能找到的某種撲翼蝴蝶。秋天,他請斯塔弗吃頓飯。老先生幹的事就是這些。

  斯塔弗抬著頭,瞅了他一會兒,自怨自艾,好不煩惱,要是又束手無策。老先生的眼睛裡閃出為善最樂的光亮他臉上的皺紋一年比一年深,但他那小小的黑領結依然非常神氣,他的襯衫又白又漂亮,他那兩撇灰胡髭典雅地翹著。斯塔弗發出一種像是鍋裡煮豌豆的聲音。他原想說些什麼;這種聲音老先生已經聽過九次了,他理所當然地把它當成斯塔弗表示接受的老一套話。

  「謝謝你,先生。非常感謝,我跟你一起去。我餓極啦,先生。」

  飽脹引起的昏昏沉沉的感覺,並沒有動搖斯塔弗腦子裡的那個信念:他是某種制度的基石。他的感恩節的胃口並不屬￿他自己,而是屬￿這位佔有優先權的慈祥的老先生;因為即使不根據實際的起訴期限法,也得考慮到既定習俗的全部神聖權利。不錯,美國是一個自由的國家要是為了建立傳統,總得有人充當循環小數呀。英雄們不一定非得使用鋼鐵和黃金不可。瞧,這兒就有一位英雄,光是揮弄著馬馬虎虎地鍍了銀的鐵器和錫器。

  [ 起訴期限法:英美法律規定,不動產遭受侵害的起訴期限為二十年,動產為六年,犯法行為為二年;超過上述期限後原告不得提出訴訟。]

  [ 鍍了銀的鐵器和錫器:指吃飯用的刀叉盤碟。]

  三

  老先生帶著他的一年一度的受惠者,朝南去到那家飯館和那張年年舉行盛宴的桌子。他們給認出來了。

  「老傢伙來啦,」一個侍者說,「他每年感恩節都請那個窮漢吃上一頓。」

  老先生坐在桌子對面,朝著他的將要成為古老傳統的基石,臉上發出象熏黑的珠子似的光芒。侍者在桌子上擺滿了節日的食物——斯塔弗歎了口氣(別人還以為這是饑餓的表示呢),舉起了刀叉,替自己刻了一頂不朽的桂冠。

  在敵軍人馬中殺開一條血路的英雄都沒有他這樣勇敢。火雞、肉排、湯、蔬菜、餡餅,一端到他面前就不見了。他跨進飯館的時候,肚子裡已經塞得實實足足,食物的氣味幾乎使他喪失紳士的榮譽,但他卻象一個真正的騎士,打起精神,堅持到底。他看到老先生臉上的行善的快樂——倒掛金鐘和撲翼蝴蝶帶來的快樂都不能與此相比——他實在不忍掃他老人家的興。

  一小時之後,斯塔弗往後一靠,這一仗已經打贏了。

  「多謝你,先生,」他象一根漏氣的蒸氣管子那樣呼哧呼哧地說,「多謝你賞了一頓稱心的中飯。」

  接著,他兩眼發直,費勁地站起身來,向廚房走去。一個侍者把他象陀螺似地打了一個轉,推他走向門口。老先生仔仔細細地數出一塊三毛錢的小銀幣,另外給了侍者三枚鎳幣做小帳。

  他們象往年那樣,在門口分了手,老先生往南,斯塔弗往北。

  在第一個拐角上,斯塔弗轉過身,站了一會兒。接著,他的破舊衣服象貓頭鷹的羽毛似地鼓了起來,他自己則象一匹中暑的馬那樣,倒在人行道上。

  救護車開到,年輕的醫師和司機低聲咒駡他的笨重。既然沒有威士忌的氣息,也就沒有理由把他移交給警察局的巡邏車,於是斯塔弗和他肚子裡的雙份飯就給帶到醫院裡去了。他們把他抬到醫院裡的床上,開始檢查他是不是得了某些怪病,希望有機會用屍體解剖來發現一些問題。

  瞧呀!過了一小時,另一輛救護車把老先生送來了。他們把他放在另一張床上,談論著闌尾炎,因為從外表看來,他是付得起錢的。

  但是不多久,一個年輕的醫師碰到一個眼睛討他喜歡的年輕的護士,便停住腳步,跟她談談病人的情況。

  「那個體面的老先生,」他說,「你怎麼都猜不到,他幾乎要餓死了。從前大概是名門世空,如今落魄了。他告訴我說,他已經三天沒有吃東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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