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托馬斯·哈代 > 還鄉 | 上頁 下頁 |
一二二 |
|
「你不該用這樣的罪責來譴責自己,」維恩說,「你倒不如說一個殺人犯的禍因是因為他的父母生下了這個孩子,因為沒有父母,根本就不可能有這個孩子去做出這種事。」 「不錯,維恩,這話說得非常對;不過你不知道所有情況。如果上帝高興結束我的生命,那對所有人來說都是一件大好事。不過我正在逐漸地習慣了我對自己生存所懷的恐懼。人們是這樣說的,當男人經受過長期痛苦的陪伴後,有朝一日他會對這些痛苦放聲大笑。毫無疑問,對我來說,這個時刻很快就會到來了!」 「你的目標一直很好,」維恩說,「你為什麼要說出這般沮喪的話呢?」 「不,這不是絕望的話。只不過是失去了希望;我最懊喪的是,為什麼沒有人或是沒有法律能對我所做的加以懲罰!」 【第六卷 後來的事情 第一章 不可避免的過程】 尤斯塔西雅和懷爾德夫死去的消息傳遍了整個埃頓,經過好幾個星期和幾個月,傳到了更遠的地方。通過互相傳說的人的嘴,他們愛情的所有為人所知的事實被加以擴大,傳走了樣,被大肆誇張,潤色加工,到後來原先真實的一切已被竄改得所剩無幾了。然而,總的來說,不管是這個男人還是這位女人,都沒有因突然的死亡而失去自身的尊嚴。不幸使他們變得更體面,用一種悲劇的色彩抹去了他們的奇怪經歷,而沒有像許多人一樣,由於年月的消磨、疏忽和銷蝕,將每條生命降低到成了一種乏味的粗俗。 對大多數關心這件事結果的人來說,多少就有些不一樣了。陌生人已經聽說過許多這樣的事,現在只不過是又聽說了一件而已;但是在事先毫無估計,因而缺乏充分準備的情況下來了一陣打擊,它的影響就是相當直接的了。由於這件喪事來得太突然,使托馬茜的感覺都有些麻木了;不過儘管腦子十分渾渾噩噩,但有一點她很清楚,那就是她失去的這位丈夫本該成為一個更好些的男人,想到這點,絲毫減輕不了她的悲痛。相反,這個事實一開始似乎使死去的丈夫在年輕妻子的眼中顯得更為突出,成了彩虹所無法缺少的雲彩。 不過對未來的恐懼已經過去。原先覺得自己將成為一個棄婦的模模糊糊的擔憂也不復存在。一度,令人膽戰心驚的猜測是個最壞的事情;現在它已成了理性的考慮,一件有限的壞事而已。小尤斯塔西雅依然是她主要的關心所在。她的悲傷中有著謙恭,她的態度是逆來順受;當事情到了這步田地,她的精神就開始會平靜下來。 假如我們能把托馬茜現時的滿腔悲傷和尤斯塔西雅生前的寧靜,都用平常的尺度來衡量一下,可以看出,她們兩人的態度幾乎都達到同樣的程度。不過托馬茜現時的態度,在陰沉的氣氛中可算是光明的,但跟她先前的開朗相比,卻是十分憂鬱的。 春天來了,令她平靜;夏天到了,令她寬慰;秋天光臨,她開始感到了欣慰,因為她的小女孩長得又強壯又活潑,每天不光長身體也日漸懂事。外界發生的一切都引不起托馬茜的絲毫奢望。懷爾德夫沒留下任何遺囑就死了,她和孩子成了他唯一的親屬。在有關遺產的必需手續都辦理過以後,所有的債務也清償完畢,她丈夫的叔叔所剩餘的遺產歸到了她的手中,這才發現將要歸於她和她的孩子的所有遺產離一萬鎊只差一點兒。 她該到哪兒去生活?擺明著的地方是花落村。那些實實在在的舊房間比一艘護航艦的甲板間高不了多少,在安放她從小客店裡帶來的那架新座鐘時,也需要把地面挖下一些,在地面未挖下前,還得把座鐘頂上那幾個漂亮的銅圓頭旋下來;不過,儘管房間條件並不好,但間數卻不少,它們勾起了她對早年的回憶,因而令她更感親切。克萊姆十分高興讓她成為這兒的房客,他自己則有後樓頂上的兩個房間作為住所就足夠了,他就在那兒靜靜地住著,他的房間與托馬茜和三個僕人住的地方分隔開(現在托馬茜是個有錢的夫人,她覺得應當請僕人);他按自己的方式生活著,思考著自己的問題。 悲傷讓他的外貌發生了一些變化;但更深刻的變化發生在他的內心。或許有人會說,他的內心飽受折磨。他沒有敵人,也沒有什麼人會反對他,這也成了他十分尖刻地責備自己的原因。 有時他也確實想到,命運不公正地利用了他,因而可以這麼說,把人生下來,就是把他放在一個讓人感覺得到的進退兩難的境地,人們生活的目標不是為了追求榮耀,相反,他們應當仔細考慮如何不失體面地從這種榮耀中抽身退出。然而,他倒並沒有老是覺得,上天一直在尖刻地毫無憐憫地玩弄著他和他的親人,在他們的靈魂中打上如此深刻的烙印。通常,除了最嚴酷的人,大多數人總是這樣想的。人類總是努力不去作出一個辱沒造世主的假設,總是猶豫著,不想去接受一個比他們的道德水平更低的主宰權力;甚至當他們坐在巴比倫的溪水邊哭泣時,也會想出理由,為引起他們傷心流淚的苦惱作辯解。 因此,儘管人們當著他的面徒然地說一些勸慰的話,他在一個人獨處時,還是能在自己的選擇中找到一些寬慰。依他的生活習慣,有了這幢房子,加上他從母親那兒繼承的每年一百二十鎊的遺產,足夠滿足他生活上的一切需要了。資財並不看它的總額有多少,而取決於開銷是否量入為出。 他經常獨自一人在荒原上散步,此時,過去便會用它幽靈般的手抓住他不放,讓他去聽它講述它的故事。他的想像便會讓這個地方,住上它在古老時代的居民:那被人遺忘的凱爾特部落,在他的周圍順著他們的路向前跋涉,此時他幾乎就生活在他們之中,看著他們的臉,看見他們站在四周一個個隆起的墳塚旁邊,這些個墳塚完好無損,就跟當時建立起一樣。那些紋身的原始人選擇了大片可耕種的土地,他們跟那些在這兒留下了自己痕跡的人們相比,就好像在紙上寫作的作家跟在羊皮紙上寫作的作家相比一樣。前者的記錄早已被後人的耕耘所淹沒,然而後者的作品卻還存留下來。儘管如此他們全都生活過又死去,全然意識不到等待著他們遺址的不同命運。這使他想到了不可知的因素在永恆的演變中所起的作用。 冬天又到了,隨之而來的是風、霜、溫順的旅鶇,以及點點閃爍的星光。在過去的這一年裡,托馬茜幾乎沒感覺到季節的變化;今年,她敞開了心懷,意識到了外界所有的變化。當克萊姆坐在特大號字體的書本面前時,這個親密的堂妹、她的小孩,還有和那些僕人在一起的生活,讓克萊姆感覺到的,只是通過這層木頭隔牆傳進來的各種聲音;不過到後來,他的耳朵變得對這些從房子其他部分傳來的輕微聲音耳熟能詳,幾乎能確准他們活動的種種情景。一個只有半秒間隙的輕微敲擊聲表明托馬茜正在輕輕搖動搖籃,一陣起伏的嗯哼聲表明她正在給孩子唱催眠曲,哄她入睡,一陣沙地上的沙子發出的吱嘎聲,聽起來就像石磨在磨時發出的聲響,於是他眼前便出現了漢弗萊、費厄韋或是薩姆邁著沉重的腳步,走過廚房的石板地上的情景;一陣輕輕的孩子似的腳步聲,伴隨著一首響亮的快活的曲調,表明那是坎特大爺來了;坎特大爺說話時突然中斷,表明他正在喝一杯淡啤酒;一陣嘈雜聲和門的砰砰聲說明要出發去市場了;而托馬茜,儘管她增添了一種上流社會的眼界,卻依然過著一種非常可笑的節儉生活,這樣她最終有可能為她的小女兒省下每一分錢。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