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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一


  他穿過荒原回到了自己的馬車裡。爐火還沒有熄滅,車廂裡的一切還保持著他離開時的原樣。直到這時,維恩才想到自己那身衣服,衣服全被水浸透了,穿在身上像鉛一樣沉重。他換下了衣服,把它們攤在爐前,然後一頭倒下睡覺了。然而他腦中浮現的是一幕幕活生生的景象,全是他離開的那幢房子裡的人們正在受到痛苦折磨的情景,這使他怎麼也無法入睡,於是他一邊責備自己就這麼一走了之,一邊起身穿上了另一套衣服,把門鎖上,又匆匆回到了小客店。他走進廚房時,大雨依然嘩嘩地下著。火爐裡火燒得正旺,兩個婦女正在忙著,其中一個是奧利·道頓。

  「哎,現在情況怎麼樣了?」維恩小聲問道。

  「約布賴特先生好多了;但是約布賴特夫人和懷爾德夫先生都死了,人也冰涼了。醫生說他們兩人在被救出水面前早已死了。」

  「啊!在我把他們拖出來時,我就想到這一點了。那麼懷爾德夫太太呢?」

  「她的情況跟想像的差不多,還行。醫生讓她蓋上被子睡下了,因為她幾乎跟那幾個掉進河裡的人一樣,全身都濕透了,可憐的年輕人。你看來身上也濕得夠厲害了,紅土販子。」

  「噢,還可以。我已經換過衣服了。現在我身上只是在到這兒來時又讓雨打濕了一點。」

  「快到火邊來。太太說了,你想要什麼都可以,她聽說你走了,覺得很抱歉。」

  維恩走到火爐邊,茫然地望了一會兒火苗。從他的裹腿上冒出的水汽隨同煙一起順煙囪向上升去,與此同時,他想到了那些待在樓上的人。兩個成了屍體,一個險險地從死神的魔爪裡逃脫,還有一個身體虛弱,成了寡婦。他上次待在那個火爐邊時,還是大夥兒在摸彩對獎;當時懷爾德夫還活得好好的;托馬茜則在隔壁房間裡一邊做事,一邊微笑著;約布賴特和尤斯塔西雅剛結為夫妻,而約布賴特太太住在花落村。當時的情景似乎表明這一切至少會安然地一直延續二十年呢。然而在所有這一圈人中,只有他一個人的情況絲毫沒有發生變化。

  就在他這麼沉思時,一陣腳步聲從樓上下來。那是奶媽,手中拿著一卷濕透的紙卷。這個女人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手中的東西上,因此一點沒注意到維恩。她從一個櫃子裡拿出一些細線,把細線一根根直繃在爐火前,將細線的兩端分別結在先前特意放到爐火前的薪架上,然後攤開那些濕紙,開始把它們一張張別在細在線,就像在一根繩子上晾衣服一樣。

  「那是什麼?」維恩問。

  「是可憐的男主人的鈔票,」她答道,「給他脫衣服時,在他的口袋裡發現的。」

  「這麼說來,他原來是準備過一段時間再回來了?」維恩說。

  「我們可永遠不得而知了。」她說。

  維恩實在不想離開,因為在這個世上,最讓他關心的人就住在這個屋頂底下。這晚,除了兩個永遠睡過去的人之外,這幢屋裡誰都沒睡,他沒有理由不留下來。因此他退進了火爐邊那個他通常坐的地方,他繼續注視著從晾著的兩排鈔票上冒出的水汽,水汽前後搖曳順煙囪而上,直到這些鬆軟的鈔票完全變得幹了為止。接著這個婦女走進來,把它們拿下來,卷在一起,拿著這一卷鈔票上了樓。這時,醫生從上面露了臉,一臉再沒什麼事可做,只能聽天由命的神色,然後,他戴上手套,走出了屋子,他的坐騎發出的得得聲很快就從路上消失了。

  四點鐘時,門外傳來了一聲輕輕的叩門聲。那是查利,他受維伊船長的差遣來打聽一下是否有尤斯塔西雅的消息。為他開門的女孩看著他的臉,似乎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才是,於是她讓他進了屋,把他帶到了維恩待的地方,對紅土販子說,「對不起,請你告訴他好嗎?」

  維恩講述了一切。查利能發出的只是一聲無力的輕弱的驚叫。他站在那兒呆住了;然後神經質地叫起來,「我可以再見她一次嗎?」

  「我敢說你可以見她,」迪格雷悲傷地說,「可是你馬上去告訴維伊船長不是更好嗎?」

  「是,是。只是我真的希望能再見上她一眼。」

  「沒問題,」身後傳來一個低低的聲音;兩人吃了一驚,一轉身,在昏暗的燈光下看見一個臉無血色,幾乎像幽靈似的纖細身形,全身裹在一條毯子裡,看上去就像從墳墓裡出來的拉撒路 〔注:耶穌的門徒與好友;《新約·約翰福音》中記載,經由耶穌,他在病死後奇跡式的復活。〕

  這是約布賴特。無論是維恩還是查利都沒接口,克萊姆接著說道:「你可以去看她。等天亮了還有充足的時間去把這事告訴老船長。你也想去看看她吧——是不,迪格雷?現在她看上去非常美。」

  維恩站起身表示贊同,於是克萊姆在前,查利和維恩跟在他身後,走到了樓梯腳,維恩在那兒脫下了他的靴子;查利也跟著這麼做了。他們跟著約布賴特上樓來到了樓梯平臺,那兒點著一支蠟燭,約布賴特把蠟燭拿在手裡,用它引路走進了隔壁一間房間。他走到床邊,拉起了床單。

  他們默默地站在那兒看著尤斯塔西雅,她已死去,靜靜地躺在那兒,她活著時的種種風采已黯然失色。蒼白並不能說明她的全部臉色,它似乎比一般的白色更白,幾乎是在發光。她那線條優美的嘴唇透出一種優雅,似乎出於一種尊嚴不想再說話了。永遠的僵硬攫住了這種表情,在短暫間完成了從熾熱到無奈的轉換。烏黑的頭髮比以前他們每一個人見過的都更鬆散,就像一片森林環繞住她的前額。這種莊嚴的表情在鄉村地區的人眼中,過去總是顯得過於富有特徵,直到此時,它才算最終找到了一種與之相稱的、富有藝術魅力的、幸福的背景。

  沒人說話,最後克萊姆重新用床單蓋住她的臉,轉身走到一邊。「現在上這兒來吧。」他說。

  他們走到同一個房間的壁龕處,那兒有一張較小的床,上面躺著另一個人——懷爾德夫。在他的臉上看不到像尤斯塔西雅那樣安詳的感情,不過臉上同樣煥發出一種年輕人的光彩,這時,最無同情心的旁觀者見到這張臉,也會感到這個人生來就是為了追求一種更高的目標。唯一表明他剛才掙扎求生的跡象是他的手指甲,在他臨死時掙扎著想在水壩牆上抓住什麼,將指甲都磨損磨破了。

  約布賴特的舉止一直相當安靜,從他重新出現以後,他幾乎沒說過幾句話,維恩都以為他被這件事弄垮了。等他們一離開房間,站在樓梯平臺上時,他的真實內心才完全表露出來。他的頭朝向尤斯塔西雅躺在裡面的那個小房間,帶著一種狂野的笑容說,「她是我今年害死的第二個女人。我母親因我而死;我又成了她死的主要原因。」

  「為什麼?」維恩說。

  「我對她說了一些殘忍的話,她離開了我的家。我沒有去請她回來,等再想去請就太晚了。該淹死的是我。如果河水淹沒我而讓她生還,那對生者該是多大的幸事啊。但是我沒死。那些該活著的人卻死了;可我現在還活得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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