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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五


  那些充滿激情但卻是一時的擁抱有多少最終會變為永久,這是置身其中的一些舞伴在想的問題,同樣也是在一旁觀看的尤斯塔西雅想知道的。她開始嫉妒起這些快速旋轉的跳舞者來,舞蹈看來會帶給跳舞者種種美好遐想、憧憬和歡樂,這是她極其渴望得到的。作為一個強烈愛好跳舞的人來說,尤斯塔西雅對巴黎的想望之一,一直便是希望能獲得這種機會,好讓她沉浸在令人陶醉的時光之中。不幸的是,這種想望如今對她來說已完全破滅了。

  就在她心不在焉地看著他們在逐漸明亮的月光下不停旋轉起伏時,她突然聽到身後有人在輕聲叫她的名字。她驚訝地轉過身,看見一個人站在近旁,一見他,她的雙頰立時變得飛紅。

  那是懷爾德夫。打從他結婚的那個上午起,他就一直沒見過她,當時她一直在教堂裡徘徊,而且還撩起自己的面紗,走上前去,以見證人的身分在登記簿上簽了名,著實讓他嚇了一大跳。然而她也說不清,為什麼此刻一見到他,竟會使她突然如此赧顏。

  還沒等她開口,他就小聲說道,「你還像以前一樣喜歡跳舞嗎?」

  「我想是吧,」她同樣小聲地回答道。

  「肯賞臉同我跳嗎?」

  「這真是個難得的機會;不過這不會令人覺得奇怪嗎?」

  「跳跳舞有什麼可令人覺得奇怪的?」

  「噢——是的,親戚。或許不會有什麼關係。」

  「不過,如果你不喜歡讓人瞧見的話,那麼你就放下面紗好了;儘管在這樣的光線下,不必擔心會有人看見的。這兒陌生人多的是。」

  她就按他的建議去做了;不言而喻,這個行動表明她接受了他的提議。

  懷爾德夫向她伸出了手臂,領著她沿著跳舞者的外圈走到了跳舞者的尾端,加入了進去。兩分多鐘以後,他們就旋轉著進入了跳舞圈內,並開始一路向舞列首端旋轉而去。在他們舞到半途時,尤斯塔西雅不止一次地希望自己一開始就沒接受他的請求才好;但在從隊伍當中向首端跳過去時,她卻又不這麼想了,她覺得自己出門來就是為了尋求歡樂,現在她只是在做一種很自然的事來獲得這種歡樂。他們完全投身到這一不停地飛舞旋轉的行列之中了,此時他們已處於領舞者的新地位上了,尤斯塔西雅的脈搏開始跳動得非常快,使她再沒有時間來作什麼思考。

  他們以令人目眩的旋轉舞步穿過了二十五對舞伴的隊列,她的體內注入了一股新的活力。蒼茫的夜色讓這種跳舞具有一種魅力。一定程度上,帶有色調的光線對人的種種情感的平衡產生了一種騷擾力,並會危險地激發人的更趨溫柔的心境;加上跳舞的動作,它驅使這種種情感變得無所顧忌,只欲發洩,理智昏昏欲睡,並不知不覺地產生了逆動;現在那輪圓月就將這種光線泄到了這兩個結對狂舞的人兒身上。所有跳舞的姑娘們都感受到了這種徵兆,但尤斯塔西雅則是她們中感情最為奔放的一個。他們腳下的野草被踩踏得亂七八糟,在斜向照射的月光照耀下,被踩得很堅硬的土地就像一個擦得鋥亮的桌面。四下沒一絲兒風,樂師們坐在牛車上,插在車上的旗子緊緊貼在了旗杆上,演奏者們一個個都成了反襯在天空中的人影輪廓,只有當那些不時可見的長號、蛇形大號,以及法國圓號的圓嘴閃閃發光,就像從樂師身影上長出的一個個大眼睛時,樣子才有改變。姑娘們身上漂亮的衣服失去了白天能細緻分辨的色彩,多多少少顯出了一種灰濛濛的白色。尤斯塔西雅在懷爾德夫的懷中一圈圈地旋轉著,她的臉上顯出了一種癡迷和專凝的神色;她的靈魂早已飄然離她而去,忘了她的形體的存在,她的臉上只剩下一種空蒙迷離的神情;一個人的感情在離感官而去時,通常總是這樣的。

  她跟懷爾德夫竟靠得這麼近!這事一想就令人感到害怕。她能感到他呼出的氣息,當然,他也能感覺到她呼出的氣息。她原先對他的態度實在是太差勁了!不過,現在他們正踩在同一個舞步節拍上。她真驚訝,舞蹈竟具有這般的魔力。她在參加跳舞前的感受與置身於這種婆娑多姿的舞蹈中的感受是截然不同的,就像其間有一道有形的籬笆,將它們清晰地區分開來。她一開始跳舞就像完成了一種環境氛圍的大轉變,與此刻這兒好似熱帶的氣氛相比,她原先簡直就像一直生活在北極的冰天雪地之中。她已經從她近來煩心擾神的生活中加入了跳舞的行列,這就好像是一個在森林中行走了一夜的人,走進了一個金碧輝煌的房間裡。就懷爾德夫來說,他本來只不過是令人感到一時的激動;但是懷爾德夫加上這次跳舞、這種明亮的月光,以及這種神秘,開始形成了一種歡欣和喜悅。究竟是他這個人成了這種甜美而複雜的感情的重要組成部分,抑或是這種舞蹈和這種氛圍本身是更重要的組成部分,反正這一切組成了一個美妙的時刻,使尤斯塔西雅完全如墜五裡雲霧之中。

  人們開始問起了「他們是誰?」不過並沒有提出令人不快的問題。如果尤斯塔西雅在日常生活中跟別的姑娘們一直廝混在一起的話,情況可能就會不一樣了。她在這兒並沒有受到過分的盤問,沒有什麼不自在的感覺,因為此時的情形使所有的姑娘都達到了她們自身最光彩奪目的境地。就像水星被太陽的光澤所籠罩,她那恒久的美貌在眼下這種暫時的令人眼花繚亂的境況中並不那麼惹人注目。

  至於懷爾德夫嘛,他的感情是不難猜測的。對他的愛情來說,諸多的障礙本來就是催其成熟的太陽,而且此刻的他正處於一個極度苦惱的激動狀態之下。把一個整年中都處在另一個男人懷抱之中的女人據為己有,哪怕只是五分鐘,是一件在所有男人中,他最能體會到快感的事了。他早就開始重新渴念著尤斯塔西雅了;或許可以這麼肯定地說吧,與托馬茜在結婚登記簿上簽名,很自然地標誌著他的心對自己的第一個心上人的回歸,而尤斯塔西雅的結婚使這一回歸變得更為迫不及待。

  這樣一來,出於各自不同的原因,這種對其餘人來說只是一次盡興盡致的活動,對他們兩人來說,卻成了一種乘這股旋轉之風的神遊了。在他們的內心裡,不管還存在多少社會道德意識,這次跳舞都成了一次讓他們無法抵禦的進攻,使得他們重溫舊夢——現在這成了加倍有悖常規的事。他們一連旋轉著跳了三支舞;後來,這樣連續不斷的跳舞使尤斯塔西雅覺得很累,於是她便轉身退出了跳舞圈子,她覺得她在裡面待的時間太長了。懷爾德夫帶著她來到了隔開幾步遠的一個長滿青草的小丘,她就在草地上坐了下來,她的舞伴則站立在她的身旁。從他開口邀請她跳舞到現在,他們還沒說過一句話。

  「跳舞加上這一路走來,一定把你累壞了吧?」他用體貼的口吻問道。

  「沒有,還行。」

  「說來也真是奇怪,我們在分開那麼長時間後,竟然會在這個地方相見,卻沒在其他地方碰面。」

  「我們沒見面,我想是因為我們都盡力在回避吧。」

  「不錯。不過,這事是你開始的——你沒有信守諾言。」

  「現在再來說這個已經沒了什麼意義。從那時起我們已經形成了另外的關係——你並不見得比我強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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