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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二


  在暖洋洋的陽光中,他向西走進了埃頓荒原的片片荒地裡,他對這些荒地是再熟悉不過的了,它們就是十分靠近他的老家的那些荒地。他看見在面前的一個山谷裡有鐵器發出的閃光,待到走近時,他隱隱看見這閃光來自一個正在割荊柴的男子手中的鐮刀。幹活的人認出了克萊姆,而約布賴特也從對方的講話聲中聽出他是漢弗萊。

  漢弗萊對克萊姆的情況深表同情,然後他又說,「瞧,如果你從事的是像我一樣的下等人的工作,你可以照樣把這活兒幹下去。」

  「不錯,我行的,」約布賴特沉思著說。「你割這些荊柴能賣得多少錢?」

  「一百斤半克朗,眼下白天這麼長,這種日子裡,我靠賣柴的錢能過得相當不錯呢。」

  在約布賴特朝愛爾德沃思的家往回走的一路上,他沉浸在一種遐想之中,情緒還是挺高的。等他走近家門口時,尤斯塔西雅在打開的窗戶裡跟他說話,於是他向她走去。

  「親愛的,」他說,「我覺得我高興多了。如果我母親同我和你和好的話,我想我就會非常高興了。」

  「恐怕這是永遠不可能的事,」她說道,那對美麗的眼睛憂鬱地向遠處望去。「情況毫無改觀,你怎麼竟會說出『你高興多了』這話的?」

  「這是因為在這個不幸的時刻,我終於找到了我能幹的一樣工作,我們能靠它生活下去。」

  「真的嗎?」

  「我準備去當一個砍荊柴和挖泥煤的工人。」

  「不,克萊姆!」她說,臉上那一絲明顯可見的有了希望的神色又消失了,她的臉色比先前看起來更為憂鬱。

  「我肯定能做得到。在我能夠通過一個誠實的工作來維持支出時,如果我們還要繼續用掉手頭那麼點兒錢,這麼做算是明智的嗎?戶外的勞作對我大有好處,有誰知道呢,說不定過幾個月我就能重新開始看書呢?」

  「可是如果我們提出要求的話,外公會資助我們的。」

  「我們不會提出這種要求的。如果我去砍荊條,我們會過得挺不錯。」

  「那是跟奴隸、埃及的以色列人以及這類人相比吧!」一道苦澀的淚水從尤斯塔西雅的臉上淌了下來,不過他並沒有看見。他講話的聲音裡流露出一種若無其事的聲調,讓她明白,他對如此一種結局毫無懊喪之心,然而這對她來說,卻是一種絕頂可怕的事。

  第二天約布賴特就去了漢弗萊的小屋,向他借了裹腿、手套、一塊磨刀石和一把鐮刀,等到他能夠自己去買這些東西後再還他。然後他跟他的這位老相識和新勞作夥伴一起出發,他選了一塊荊柴長得相當厚實的地方,揮出了他選定這個新行業的第一鐮。他的眼力就像拉塞拉斯 〔注:塞繆爾·約翰遜的哲理性傳奇小說,描寫王子拉塞拉斯想用一個發明家為他發明的一對翅膀逃離山谷,但翅膀卻掉落了,最後他還是靠自己的智慧逃了出去。〕的翅膀,儘管對他的宏偉目標無濟於事,但對幹這種有限的活計卻是盡夠了,他還發覺,幹上一段時間後他的手掌會磨硬,不起水泡,到那時他砍起柴來會更自如了。

  一天複一天,他隨日出而起身,打好裹腿,前往與漢弗萊的會合地點。他習慣於從清晨四點幹到中午,然後在日當正午天氣最酷熱之時回家睡上一兩個小時;這以後又出去一直幹到晚上九時日落西山。如今這位從巴黎來的年輕人已面目全非,他穿上皮裝飾,還不得不戴上護目眼罩,這一來如果他最親密的朋友打他身旁經過,或許都會認不出他是誰了。在一大片橄欖綠色的荊豆叢中,他只是一個褐色的斑點,僅此而已。不過在沒出去勞作之時,他經常會想到尤斯塔西雅的境況和他母親對他的疏遠,他便會感到十分沮喪,而在沉浸於全身心的勞作之中時,他就覺得十分振奮,心緒平靜。

  他過起了一種微不足道的奇怪生活,他整個的世界局限于個人周圍幾英呎的一個範圍裡。他熟悉的東西成了那些爬行動物和在天上飛翔的小動物,而且它們似乎也已將他吸納為它們中的一員。蜜蜂在他的耳邊嗡嗡飛翔,帶來了一股其樂融融的氣氛,這些蜜蜂成群結隊地在他身邊的石南和荊豆花上辛勤采蜜,它們的重量似乎要把這些枝條壓到泥地上去了。埃頓荒原特有而別處見不到的、琥珀色的怪蝴蝶在他嘴唇呼出的氣息中顫抖著,停在他彎下的腰背上,它們隨著他手中的鐮刀揮起又落下的閃光而飛舞嬉戲。一隊隊翠綠色的蚱蜢不斷打他的腳背上躍過,狼狽地跌了個四腳朝天,來了個倒栽蔥或是屁股著地,活像些笨拙的業餘運動員,全要看各自的運道了;要不就是起勁地在蕨葉底下吵吵鬧鬧地跟一些顏色很普通的不出聲的蚱蜢調情。從不知道食品櫃和鐵絲網為何物的大蒼蠅實在

  是十分猖狂,它們在他四周嗡嗡嚶嚶飛來飛去,不知道他是個人。在長滿蕨類植物的小山谷裡遊動出沒的小蛇,身披鮮豔的藍黃相間的偽裝,因為這個季節一到,它們立即蛻去了原有的那身皮,顯出了最鮮亮的色澤。一窩窩的小野兔從洞穴中跑了出來,在小山坡上曬太陽,熱烘烘的陽光照透了它們長滿茸毛的小薄耳朵,把耳朵照得通紅透明,讓人看得清裡面的血管。它們對他一點不感到害怕。

  這種單調的工作令他覺得心緒寧靜,體會到一種愉悅。人的努力在受到環境限制時,會使一個毫無野心的男子覺得安於平常生活是有理由的,就他的良知而言,在足以發揮自身實力的情況下,原本是根本不會允許自己就這樣一直保持默默無聞的。因此約布賴特有時獨自哼哼小曲,有時在不得不陪著漢弗萊去尋找荊條來捆柴時,他會講一些巴黎的生活和人物的趣事軼聞來讓同伴解解悶兒,以此來打發時光。

  就在這樣的一個暖和的下午,尤斯塔西雅一個人出了門,信步朝約布賴特幹活場所的方向走去。他正起勁地砍著荊條,攤在地上的一長排柴禾從他腳下向後延伸,表明了他這一天的勞動成果。他沒有看到她走攏來,她站在了他的身旁,聽到他低聲哼著小調。這真讓她十分震驚。剛看到他在那兒,一個可憐的受苦的人兒,揮汗如雨地掙錢來養家活口,不禁讓她一陣心酸,不由得落下淚來;可是聽到他在哼歌,根本一點不在乎這樣的工作,相反卻很自得其樂,她的心立時冷了下來,作為一個受過教育、有身分的女子,這大大地傷害了她的心。他卻一點不知道她就在近旁,還在哼唱著:

  破曉的時光
  片片叢林披上了一身金裝;
  花兒盛開朵朵更鮮豔;
  鳥兒啼囀重把愛情歌曲唱;
  天地萬物齊歡慶
  這破曉的時光。

  破曉的時光
  有時卻使人悲切而淒傷;
  情人兒濃濃戀情火正旺
  只恨這黑夜時光太短暫,
  迫不得已離開了心上人
  在這破曉的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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