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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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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國土可管轄,沒有臣民的擁戴,卻要擺出一副女王的威嚴,唯一的辦法便是做出一副國土淪喪、臣民俱失的樣子;尤斯塔西雅正是那樣做了,並且做得十分成功。她身居老船長的陋屋,卻能將其想像成自己從未見過的大廈宅邸。或許這是因為她經常出沒于空曠的群山之中,那就是她擁有的、比任何大廈更為寬敞宏大的一座大廈。就跟她周圍的盛夏情景一樣,她就是「熙攘中的孤寂」這句話的具體體現——儘管明明是百無聊賴,空虛冷清,她卻總是過得非常忙碌,充實。 她最大的心願就是有人愛她愛得神魂顛倒。愛之於她就好像是一支強心針能驅走她生活中的孤獨空虛。她心心念念追求的,似乎就是一種超然于任何意中人的徹心徹肺的愛情。 有時候,她會露出一種最苛責人的眼神,不過她責怪的對象與其說是人類,不如說是她心裡的某些生靈,最主要的便是那命運女神,她朦朦朧朧地覺得,由於命運女神的捉弄,愛只降臨於燦爛似錦的青春年華,她可能贏得的任何愛都將隨著沙漏裡的沙而一起流逝。每每想到此,她就日漸意識到命運之殘酷,這種意識又會孕育出一些不顧習俗的魯莽舉動,她只想獲取一年,一星期甚至一個小時的愛情,不管用怎樣的手段去獲取,只要她能贏得就成。由於缺少這種愛情,她雖然歌唱卻不覺得快樂,雖然擁有卻不覺得欣喜,雖然光彩照人卻沒有勝利的喜悅。孤寂更加深了她的渴求。在埃頓荒野,即使是最最冰冷、最最低賤的接吻也是高價難求啊。再說,又到哪兒去尋找配得上跟她親吻的嘴唇啊? 她跟大多數女人不同,僅僅為了忠貞不貳去愛,這種愛對她沒多大的吸引力,倒是因為強烈的愛產生的忠貞不貳,這種愛的吸引力才大得多。愛情閃發出一道光芒,即便瞬息而滅,但這種強烈熾熱的愛情之光遠勝於那種燃不起多大光熱、卻能持續多年的愛情。在她的頭腦裡,她能預知許多女人要靠實踐才能知道的許多事情;她已經在心裡周遊了愛情這片國土,細評了那兒的幢幢大廈,掂量過了那兒的座座宮殿,並由此歸結出了結論:愛情只不過是一種飽含愁苦的歡悅而已。儘管如此,她渴望得到它,就好像一個處身大漠的人即使喝到帶鹹味的水也感激不盡一樣。 她時常不斷祈求得到這種愛情,她作祈禱根本不需考慮合適的時間,卻好像懷有一種不受任何影響的虔誠,什麼時候有了這個願望她便開始祈禱。她的祈禱總是出自不由自主的衝動,總是這麼說,「噢,將我的心從這可怕的憂鬱和孤獨之中解救出去吧,從那兒帶給我偉大的愛吧,要不我就會死去的。」 她最崇拜的偶像是征服者威廉〔注:法國諾曼底公爵、英國國王,下令編制《末日裁判書》。〕,斯特拉福德〔注:英王查爾斯的首席顧問。〕,以及拿破崙·波拿巴,那是她當年在教會學校讀書時,從女子歷史課本上得知他們的。如果她是個母親,她一定會給她的孩子起名叫掃羅 〔注:《聖經》中人物,以色列第一個國王。〕或是西西拉〔注:《聖經》中人物。〕,而不會將他們取名為雅各布〔注:《聖經·舊約》中以色列人的祖先。〕或是戴維〔注:古以色列國王。 〕,這兩個人她都不喜歡。在學校裡讀到有關腓利士人的幾場戰役時,她總是站在他們一邊,同時她總在捉摸龐修斯·彼拉多〔注:猶太巡撫,主持對耶穌的審判。〕是否既坦率公正又英俊瀟灑。 這麼看來,雖然她周圍都是些思想非常落後的人們,但與他們相比,她確實算得上一個早熟的、思想開放的姑娘,而且還顯得很有獨到之處。她的種種出自本能的、對於社會的非分之想也基於此。講到對假日的看法,她的心境就像那些放在外吃草的馬兒,喜歡邊吃草邊看著牠的同類在大路上幹活。她覺得,只有當別人都在勞作而她卻能休息,這才值得。因此,她討厭星期天,因為這一天大家都放假休息,她時常念叨說這種星期天就是她的死期。每逢星期天,荒原上的人們都把兩手插在口袋裡,也不需紮緊靴子的帶子(這也是過星期日的一個特別標誌),而且將靴子擦得鋥亮,在他們前六天裡挖來的泥煤和割下的荊柴堆中悠閒自得地走著,一邊還挑剔地踢踢它們,似乎不知道它們是派什麼用的,看到這種情況,對她來說不啻產生一種可怕而沉重的壓抑。為了擺脫這個不合時宜的日子的乏悶,她會在裝著她祖父的舊地圖和其他無用雜物的櫥子裡亂翻亂倒騰,一邊哼著鄉村居民在星期六晚上唱的小調。然而,她倒經常在星期六晚上唱起讚美詩,而且常常在週一到週六這幾天裡才看《聖經》,這樣她就不會有一種被逼著去做禮拜的感覺了。 從某種方面來說,她對人生的這種種看法是她所處的自然環境對她性格產生的影響。身居荒原而不去瞭解荒原生活的含義,就好像是同一個外國人結了婚卻不去學他的母語一樣。荒原那種微妙的美麗全然不為尤斯塔西雅所見,她眼中看到的只是它發散出的令人憂鬱的氣息。某種環境會讓心滿意足的女人感到猶如一首詩,會讓一個心地痛苦的女人覺得是一種獻身,會讓一個虔誠的女人覺得那是一首讚美詩,甚至會讓一個輕佻的女人也陷入沉思,然而對一個具有反叛精神的女人來說,它卻使她變得乖戾陰鬱。 對於那種極具榮耀的婚姻,尤斯塔西雅已不再抱什麼奢望了,儘管她充滿激情,卻不想降低身價草率成婚。這一來,我們便看到她處於一種十分奇怪的孤獨境地。一方面失去了她那女神般的驕矜自負,不能隨心所欲地去幹自己想幹的事,另一方面卻又不想按人人能做的那樣,去獲取一種過正常家庭生活的樂趣,這就顯示出她具有的那種清高氣質,使她絕不肯隨意屈從俯就,這也充分表明,儘管她已如此心灰意冷,卻絕不願就此妥協。但如果一個社會全是那麼講究哲理,那麼這個社會可就有危險了。然而如果在一個社會裡,婚姻是唯一的事業,社會就是由愛情組成,這種情況也同樣危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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