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穀崎潤一郎 > 陰翳禮贊 | 上頁 下頁
十四


  特別是最近文化急遽進步,尤其是我國有著特殊的原因,明治維新以來的變遷相當於從前的三百年、五百年的時光。如此云云的我,好象已經到了以老人口氣說話的年紀,甚是可笑。可是現代文化設施確實好象專獻媚于年輕人,而漸漸造成對老人不親切、欠關懷的情況。說得極端些,如果規定可以橫行十字路口,那麼老人不就能安心地出門了。

  乘坐小轎車出行的有身份的人,自無問題,可是如我們這樣年齡的人,偶然去大阪,從這邊橫穿馬路到對面時,渾身的神經異常緊張。自裝置了交通指揮燈後,裝在十字路正中的能夠看清楚,但兩側空中的彩色燈光閃閃爍爍,就很難看清交通信號了。在廣闊的十字路口,還會將側面的信號錯看為正面的信號的。如京都還站著交通警察,那是最後一批了吧,我曾一再地如此思慮:今日如欲欣賞純日本風味的街道情趣,只有到西宮、界、和歌山、福山那些都市去,才能如願以償。

  食物方面,要在大都市尋找適合老人口味的物品,那必須費盡力氣。

  前幾天新聞記者來要我講講有什麼美味的菜肴,我就告訴他吉野地方山村僻地農民所吃的柿葉醋魚飯團的制法,今就便在此披露:以米一升、酒一合的比例煮飯,酒須在飯鍋噴汽時調入,在飯蒸透、完全冷卻以後,手上沾一點鹽,緊緊捏住,這時手上不可有一點水汽,只加鹽,緊握飯團,這是秘訣;然後,將暴醃的鮭魚切成薄片,放置飯上,隨即用柿葉的表皮折向內側包起來,柿葉和鮭魚必須預先用乾燥布巾擦乾全部水分;然後用擦乾的飯桶,將飯團從小小的捅口放入桶內壓緊,不可有一點縫隙,蓋上捅蓋,壓上極重的石頭;今夜醃漬,明晨即可食用,此時味最可口,放置兩三日亦可。食時以蓼葉蘸酯灑其上,味更鮮美。

  因此物味美,故曾請去吉野旅遊的友人傳授燒制方法,只要有了柿樹與暴醃的鮭魚,任何地方都能製作。絕對不可有水汽,飯一定要完全冷卻;只要記住了這兩條,就可以了。我在家試煮,果然味美可口。

  鮭脂與鹽味適當地滲入米飯,鮭魚反而如生魚片那樣柔嫩鮮美,不能以語言形容。東京的飯團也有獨特的滋味,而我等則覺得這裡的甚合口味。今年夏天我等只以此為食。別處也有這樣醃制鮭魚的吃法嗎?想到這是物資貧乏的山野人家發明的,真令人拆服!我聽到過各色各樣的鄉土菜肴,覺得田家的味覺比現代城市中的人更精確、靈敏,從某種意義上說,菜看是我們難以想像的豐盛。

  因此,有些老人漸漸放棄都市生活而去鄉村隱居。可是現在鄉村也裝置了鈴蘭燈,年年有逐漸在趨向京都那樣的情況,老人也不能就此安心樂居了。現在,文明愈益進步,交通工具移向空中、地下,雖然有要求道路恢復昔日那樣寧靜的呼聲,可是反正到了以後,肯定又會有欺侮老人的設施出來的。結果老年人至終不能外出,只得蟄居家中,自煮魚肴,執壞晚酌,聽聽廣播,其它則無所事事。

  是否只有老人發出如此申斥呢?看來並非如此,近來大阪《朝日新聞》的「天生人語子」嗤笑市府官員要在箕面公園構築高爾夫球場而濫伐森林,將山頂削低。我讀後頗有同感。將深邃的山間樹林中的暗萌消除殆盡,這是極不通人情的。如果照此行事,那麼奈良、京都、大阪郊外所有的名勝古跡,不作人民大眾的遊覽區而將漸漸地成為禿頂山了。總之,這也是愚蠢的一例。

  今日的時勢確是難得,值得慶倖,這在我是深切理解的,但事到如今,關於上述諸事,多說也無用。日本既已沿著西方文化的路線起步,置老人于不顧而勇往直前之外,別無良策。可是只要我們的皮膚不改變顏色,那給予我們的損失勢將永久背負下去,我們必須有如此的認識與覺悟。

  我寫這些文字的意義,是想在所有方面,提出自己的意見,例如在文學藝術上彌補其損失等。我想將我們已經或正在漸漸失去的陰翳世界,至少在文學領域內呼喚回來!想將文學殿堂的屋簷加深,使牆壁幽暗,將過於顯眼的器具放置暗處,取下室內無用的裝飾。不需要多間房屋,有一間如此的屋子也就可以了。啊,這將是怎樣的情況,試將電燈熄滅了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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