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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六


  第三十三章

  第二天在歌舞伎劇場最後一出「結巴子又平」開幕前幾分鐘,舞臺那邊的擴音機裡不斷報出許多姓名——「本所綠町某某先生」,「青山南町某某先生」,一會兒又蹦出「西宮的某某先生」,「下關的某某先生」等等,末了還來個「菲律賓的某某先生」,正在使幸子她們感佩畢竟是歌舞伎座,不僅招徠了日本全國的人,連南洋的觀眾也來了,這時妙子突然制止說:「別講話!」她豎起耳朵傾聽著。擴音機裡果然叫出「蘆屋的蒔岡太太」,連叫了兩遍,第三次改成:「兵庫縣蘆屋的蒔岡太太」。「什麼事呀,細姑娘出去看一下吧。」被幸子差遣出去的妙子一會兒回來了,拿起她座位上的手提包和花邊披肩,叫聲二姐,把幸子領到回廊裡。幸子問她什麼事,她說:「濱屋的女傭現在在外面。」

  妙子報告的內容是這樣的:戲院裡說外邊有人求見蒔岡太太,她到正面入場處一看,濱屋的女傭正站在扶梯旁邊,用大阪話對她說:「剛才蘆屋府上來了電話,想轉告這件事,幾次打電話到歌舞伎座,都占線打不通,所以老闆娘叫我來了……」妙子問她蘆屋電話的內容,她說:「電話是老闆娘接的,不是我接的。據說是病人的病情非常嚴重。不過病人不是你家小姐。……前些日子聽說你家小姐害過猩紅熱。病人不是那位小姐,是在五官科住院的那位,細姑娘最清楚這件事,電話裡一再叮囑我們千萬不能搞錯。……老闆娘在電話裡回答說太太和細姑娘都到歌舞伎座看戲去了,我們馬上去轉告,決不延誤。還問有沒有別的事情。對方說至少讓細姑娘今晚單獨乘夜車回去,如果有時間,要我們這裡打個電話給家裡。」

  「那麼病人是板倉了?」

  幸子在來京的火車裡就隱約聽到妙子說起板倉動了耳朵手術。當時據妙子說,四五天以前板倉由於中耳炎流膿多了,天天去神戶中山區磯貝五官科醫院看病,前天併發了乳嘴突起炎,說是必須動手術,昨天住進那個醫院動了手術,幸而經過良好,本人非常精神,叫妙子不用管他,只管去東京。妙子因為已經準備停當,而且板倉平常身體健壯,宰都宰不死的那樣一個小夥子,用不著擔心他,所以才動身的。板倉的病情似乎發生了急劇變化。據旅館女傭說,打電話的似乎是另一位細姑娘,可能是板倉的妹妹或別人從醫院裡打電話給家裡,雪子接到電話立刻就通知東京的吧。乳嘴突起炎本來只要動個手術,用不著擔心,可是手術如果動遲了,往往感染到大腦,也可能致死。總之,那個小夥子特地讓雪子打電話來通知,病情看來一定不妙了。

  「細姑娘,你打算怎麼辦?」

  「我現在馬上回濱屋,動身回去。」妙子臉色不變,說話時還像平常那樣泰然自若。

  「那麼我怎麼辦?」

  「二姐只管看到終場,不能把大姐一人撂在這裡。」

  「我對大姐怎樣講呢?」

  「隨便講點什麼好了。」

  「板倉的事情這次你對大姐講了沒有?」

  「沒有。」妙子走到門口,披上乳白色披肩說:「……不過您告訴大姐也無妨。」說完這句話就下樓去了。

  幸子回到座位上,「結巴子又平」這齣戲已經開幕,大姐專心注視著舞臺,一句話也不說,這卻方便了幸子。等到演完散場,觀眾你推我擠地走出正面門時,大姐才問:「細姑娘呢?」

  「剛才有個朋友來找她,她們一同出去了。」幸子姑且這樣回答,把大姐送到銀座大馬路,在尾張町分了手,回到旅館裡。老闆娘告訴幸子說:「細姑娘比她早一步動身走了。」又說:「由於接到那樣一個電話,我們好歹買上一張今晚的臥車票準備著。細姑娘從歌舞伎座一回來,就說今夜乘這班臥車走,匆匆忙忙動身了。臨走以前還給蘆屋府上打了電話,詳細情形沒有和我們講,據說光靠電話弄不明白。大概病人動手術時感染了病菌,非常痛苦。細姑娘讓我們轉告您,她乘坐這班車直達三宮,明天早晨從火車站直接去醫院。還有她的一個小皮包放在澀穀,您回去時請把它帶回。」看樣子這位老闆娘已經約略覺察出病人和妙子的關係。幸子放心不下,打了一個緊急電話去蘆屋把雪子叫了出來。不知怎的,全然聽不清楚雪子在電話裡講些什麼。倒不是由於長途電話聽不清,而是雪子的嗓門低,她雖則拚命叫喊,可還是一場空,聲音細微得實在聽不確切。所以大家一向都討厭和雪子打電話,雪子自己也怕打電話,平常總叫別人接,可是今天事關板倉,既不能叫阿春接,也不能請貞之助代接,無可奈何只能由她自己接。幸子覺得雪子只講了幾句話馬上就變成蚊子叫的聲音,「喂!喂!」的喊聲比說話的時間占得還要長。好不容易才聽出幾句話。大意是今天下午四點鐘左右,家裡接到一個自稱為「板倉的妹妹」打來的電話,說板倉因動耳朵手術住院,最初經過良好,昨夜病情突然起了變化。雪子問她劇變是不是病菌侵入大腦,答說最初還以為是腦部感染,其實不是腦部,而是腳部。問她腳上怎樣,答稱究竟怎樣還不清楚,只是痛苦萬分,一碰到腳部,痛得直跳,一迭聲叫痛,身子亂折騰,哼聲不絕。他本人只是叫痛,沒有要求細姑娘回去。看到他痛得那副模樣,覺得事情非同小可,似乎已經不是五官科所能治好的,想另外找醫生診斷,可是又不能自作主張,想來想去,想不出辦法,才打這個電話的。幸子又問以後的情況,雪子回答說細姑娘剛才來電告知今夜動身,因此把這消息通知了對方,那時對方說病情越來越惡化,患者像瘋子那樣痛苦得亂折騰,已經給家鄉打了電報,明天早晨患者父母可能到來。幸子就說妙子已經走了,她走後自己一人留在東京沒意思,扣算明天動身回去,臨掛斷電話時問了一下悅子的情況,雪子告訴她悅子太精神了,不肯老老實實呆在病室裡,只想飛到外面去,拿她沒辦法,瘡痂幾乎全掉了,只剩腳心裡一點兒了。

  幸子想到自己也匆匆忙忙動身回去,對大姐不知怎樣表示才好,想來想去,想不出這種場合有什麼自圓其說的藉口,因此打定主意即使將被大姐猜疑也沒辦法。第二天早晨打電話給她,告訴她昨夜妙子有急事回關西了,自己今天也回去,想再碰一次頭,去澀穀看她,徵求她的意見。鶴子回答說:「我去旅館看你吧。」不多久她拿著妙子的皮包來到了濱屋。姐妹幾個數鶴子最穩重,幾個妹妹常說她「神經遲鈍」。正因為這樣,她根本不問妙子的急事是什麼,由於這個小妹提出那樣一個麻煩問題,現在不等答覆就一走了事,自己反倒暗暗松了一口氣似的,這從她的外表上就可以看得出。她嘴裡儘管說今天我馬上回家,卻和幸子兩人在旅館裡吃了中午飯。

  「細姑娘近來和啟哥兒還來往嗎?」她忽然這樣問。

  「嗯,似乎偶爾也來往。」

  「啟哥兒在外,聽說另有朋友啦。」

  「這事你從哪兒聽來的?」

  「前些日子有人來調查我們的底細,為了想娶雪子妹妹。不過那樁婚事後來吹了,沒有對雪子妹妹講。」

  關於妙子的消息,大姐說就是那樁婚事的介紹人為了表示好意才對我們講的,詳情他也不清楚,據說細姑娘近來和一個身分低於啟哥兒的青年搞得火熱,幾乎滿城風雨,問我們知道不知道這件事。他說這也僅僅是個傳聞,只不過提醒我們一下罷了。當時那樁婚事沒有成功,雪子妹妹自然白璧無瑕,會不會是細姑娘那個風傳在興妖作怪呢。鶴子又說,她信任幸子和妙子,那個風傳是否確實,那個青年究竟是怎樣一個人,她都不想打聽。可是說實話,她和大姐夫現在只希望細姑娘能和啟哥兒結婚,只要雪子的婚事一有著落,就想和對方商談。所以這次關於錢的問題,像以前信裡講過的那樣,不打算給細姑娘。不過看到細姑娘那種勁頭,弄得不好,說不定又要和姐夫吵翻,因此推說等好好考慮以後再答覆,想到莫如讓她心平氣和地先回去,這幾天正在考慮用什麼方法說服她,為此而撓頭。從鶴子的語氣裡,聽出她確實因此而松了一口氣。

  「真的,細姑娘要是能和啟哥兒結合,那就最理想了。我和雪子妹妹都這樣想,經常在勸她哩。」幸子這話聽去像辯解,鶴子不接下文,吃飯時只管講她自己想講的話。她說了一聲「叨擾」,放下筷子,打點一下隨身什物說:「那麼我就回去了。今天晚上也許不能來送你了。」說完連休息都不休息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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