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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三


  第三十一章

  四月中旬的一個星期六和星期天,貞之助和三姐妹還有悅子五個人,照例去京都賞花。在回家的電車裡悅子突然發高燒。原來一星期前悅子不知怎的就嚷嚷累得很,在京都時也沒精神。那天晚上回到家裡一量體溫,將近四十度,急忙請櫛田醫生來診察。醫生說有猩紅熱的嫌疑,明天再來好好診查,說完就回去了。到了第二天,除了嘴的四周而外,悅子滿面通紅,毫無疑問,患了猩紅熱。醫生說猩紅熱的特徵就是除了嘴唇一圈而外,面孔就像猩猩一樣。他建議送隔離醫院住院治療。悅子最討厭住醫院,猩紅熱雖說是傳染病,但是這個病絕對不傳染成人,一個家庭裡接二連三生猩紅熱的病例極少。所以家中只要有一間隔離病室,沒有人走出走進,就在家裡治療也可以。幸好貞之助那間書房是和上房分隔的,儘管貞之助抱怨他的書房被沒收很不方便,可是幸子強迫他同意把書房充當病室,暫時把書房搬到上房去。由於四五年前幸子患流感時曾用過那屋子,那是由六鋪席和三鋪席蓋成的一棟側屋,完全孤立於正屋之外,從正屋去那裡可以穿木屐,但是有煤氣和電熱設備,更合適的是幸子生病時安裝了水管,簡簡單單做頓飯也行。所以就把書桌、小型文卷箱和部分書架搬到二樓貞之助夫婦那間八鋪席的臥室裡,不需要的東西放進倉庫和壁櫃,出空屋子讓悅子和護士搬了進去,首先和正屋隔開了。不過做得還是不夠徹底,病人和護士的伙食得由上房送去,所以必須有個聯絡員。這事交給管碗盞、幹粗活的女傭做是危險的,目前最適當的人選還數阿春,再說她不怕傳染,比誰都勇敢,所以高高興興地承擔了這個差使。可是幹了兩二天以後,她本人雖則不怕傳染,在病室裡出出進進也不消毒,和病人接觸過的手什麼都抓,這樣一來,無異於到處散佈病菌。第一個抱怨的就是雪子。結果換下了阿春,由雪子擔當那個任務。因為雪子幹慣了這類工作,而且特別細心謹慎,她不是一味怕傳染,護理上確實無微不至。病房裡碗筷之類的東西,她完全不假手于女傭們,從做飯燒菜、送吃的喝的、以至洗洗刷刷,都由她一人包辦。連續發高燒的一星期中間,她幾乎整夜不睡覺,和女護士輪流給病人每兩小時換一次冰囊。

  悅子的病情經過良好,一星期後,燒也慢慢的退了。不過這病症要到全身的紅色小疙瘩收幹,瘡痂落掉,周身脫去一層皮才算痊癒,這一過程需要四五十天。雪子本來打算賞過櫻花後就回東京,這樣一來就走不掉了。她寫信去東京說明緣由,要求把她的換季衣服寄來,自己專心致志護理病號。儘管擔負了這種苦差使,對她來說,在蘆屋生活還是比回東京愉快。她不讓別人輕易來隔離病室,甚至對幸子也吹毛求疵地說什麼二姐的體質容易感染疾病,不叫她到病房裡來。幸子身邊雖說有個生病的孩子,自己卻一點都不用操心,每天過著清閒的日子。因此雪子就對她說:「小悅已經不礙事了,二姐去看一次歌舞伎座吧。」那是因為這個月菊五郎又來大阪演出道成寺,幸子愛看菊五郎扮演的旦角,特別是愛看道成寺,她本來打定主意無論如何不放棄這個月的機會,偏偏遇上這件不湊巧的事,弄得她很悲觀,雪子這句話正好道破了她的心事。不過,做母親的人在孩子生病的時候去看戲,似乎太無憂無慮了。為了緬懷一下舞臺上的菊五郎,她只能借助于放道成寺的唱片勉強過過癮。她對妙子說:「我是去不成了,細姑娘去看吧。」所以妙子似乎偷偷地獨自去看了一次道成寺。

  病室裡的悅子一天比一天見好,她也覺得無聊起來,每天放唱片聽。有一天,遷居在以前舒爾茨住的那棟房子裡的瑞士人提抗議說,能不能稍稍回避一下。那個瑞士人很難說話,一個月以前就因為狗叫得他睡不著覺而提意見要求設法解決。他提意見不是直接提,而是通過房東佐藤家代提。佐藤住在幸子家近旁,中間只隔一戶人家。佐藤家的女傭送來一張瑞士人寫的便條,上面寫著兩三行英文,狗叫那次的便條是這樣寫的:

  親愛的佐藤先生:

  實在對不起,關於鄰家那條狗得麻煩您一下。那條狗夜裡吠叫,叫得我每晚睡不好覺。可否請您轉告鄰居,提醒他們注意一下。

  這次的便條內容是:

  親愛的佐藤先生:

  實在對不起,關於鄰居開留聲機的事得麻煩您一下。近來鄰居每天上午和晚上放唱片,非常討厭,騷擾得我很為難。可否請您轉告鄰居,勸他們想個辦法。非常感謝。

  佐藤家的女傭每次都是一臉過意不去的樣子笑著說:「卜修先生提出這樣的意見,好歹送上供參考。」她放下便條就走了。狗叫那樁事是約翰尼牛夜裡叫了一兩個晚上,過後就聽其自然了。這次卻不能放置不管。因為悅子那個病室原來是貞之助的書房,那棟側屋的圍牆不是鐵絲網而是另立的板牆,外界全然看不見屋子裡的情形,距離鄰家卻最近。過去舒爾茨一家住在這裡的時候,貞之助往往被彼得和羅茜瑪麗他們的喧鬧聲鬧得很頭痛。現在悅子開留聲機,當然要使難講話的瑞士人卜修動肝火了。這裡順便再交待一下卜修的情況,前面已經提到他在名古屋似乎有工作,從他一次一次的提抗議來看,顯然他經常來蘆屋逗留。不過他究竟是怎樣一個人,蒔岡家誰都沒有看到過。舒爾茨家在的時候,家主舒爾茨以及他的太太和孩子們總在陽臺上露臉,或者出現在後花園裡。卜修住進那棟房子後,他的太太還時常出現一下,卜修本人卻從來沒有露過臉。有時他似乎也搬張椅子悄悄地坐到陽臺上來,可是現在陽臺的鐵欄杆裡邊圍了一道四五尺高的木板,剛好擋住坐在椅子裡的人的腦袋。總之,卜修這個人深恐被人家發現,顯然是個大怪物。據佐藤家的女傭說,他病得很重,是個神經質,每夜睡不著覺。不知是否因為這個緣故,有一次一個便衣偵探來到蒔岡家,對家裡的人說:「那個自稱為瑞士人的外國人來歷不明,行動可疑,請你們留意一下,萬一見到可疑的舉動,請立刻報告警察。」叮囑一番就回去了。宅主既然國籍不明,終年旅行在外,配偶又像中國人的混血兒,自然要讓便衣偵探投以猜疑的眼光了。那個便衣偵探還說,他家中那個看去像中國人混血兒的婦女不是卜修的正式妻房,像是同居的姘婦。她也國籍不明。日本人看她像中國人,可是她自己不承認是中國人,而說是南洋人,但又不說明是南洋的何處。她曾邀請幸子去過她家,幸子到她屋子裡一看,一屋子都是中國式的紅木家具,事實上畢竟是中國人,隱瞞著不講罷了。有一點是很明顯的,這個女人是兼有東洋的魅力和西洋的勻稱那樣一種妖婦型的。不久以前美國的電影明星安娜·梅·溫就是法國人和中國人的混血兒,她們兩個很有點兒相像,是投合某種歐洲人脾胃的異國情趣的美人。她的丈夫經常外出旅行,她呆在家裡沒事可幹,因此派阿媽來邀請幸子去她家玩兒。有時在路上遇見,她也當面邀請過。可是幸子由於聽了便衣偵探的話,怕受牽連,所以盡可能避免接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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