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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第五章

  貞之助平常去小學校一趟,來回要不了半小時,那天卻費了一個多小時。在這段時間裡傳來了住吉川洪水氾濫的消息:國道的田中站以西全成了大河,濁流洶湧;因此野寄、橫屋、青木等地受害最慘;國道南面的甲南市場和高爾夫球場都淹沒了,和大海連成了一片;人畜的死傷、房屋的倒塌流失很多;以上種種情況約略清楚了。總之,幸子她們聽到的消息全都是悲觀的。

  可是貞之助曾在東京親身經歷過關東大地震,懂得那種時候的傳說—般總要被過分誇大些,所以他就舉出當時一些例子來寬慰幸於——當時她對於妙子的生存幾乎處於半絕望的狀態。他對幸子說,只要沿著鐵道走,可以到達本山站,總之,能去的地方就去,他要用自己的眼睛親自去觀察個究竟。如果情況確實像傳說的那樣,自己即使去了也無能為力,不過他認為不見得有那麼嚴重。關東大地震時也是這樣,遇到天災,人的死亡率意外地小。旁人以為十九要遭殃的,一般都能脫險,現在就哭哭啼啼起來,為時未免過早。所以他要幸子平心靜氣地等候他回來。還有,如果他回家遲了,也不用擔心會出什麼亂子,因為他決不魯莽冒險,要是認為走不過去,就會返身回家。他叮囑了一番後,讓幸子做幾個飯團子防饑,另外他帶了少量白蘭地酒和兩三種藥品,放進口袋裡,穿長統膠鞋吃了苦頭,他便改穿了淺口皮鞋和燈籠褲,再次出去了。

  沿鐵道線走的話,到野寄大約有七八裡路,愛散步的貞之助很瞭解那一帶的地理,西服學院的校舍前面他經常走過。出了國營電車線山本站往西走兩三裡路,正南面隔了一條馬路就是甲南女子學校,從那裡稍稍往西走幾步路,就是西服學院的校舍了,要是以鐵道線為中心,它就在路軌南面直徑不到百米的地方。貞之助所抱的一線希望,就是如果沿著路軌能走到甲南女子學校附近,說不定就能到達西服學院,即使不能到達西服學院,他想至少也可以打聽到學院校舍受災的程度。貞之助剛走出家門,阿春又冒冒失失地跟了來。

  「不,這次你決不可以跟來,家裡只剩下幸子和悅子,我不放心,給我好好看家吧。」貞之助狠狠地吩咐了幾句,把她攆了回去。離家不到百步就踏上了電車軌道,隨後幾百步中間全然沒有遇到洪水,只有樹林兩旁的田圃裡浸了兩三尺深的水。走出樹林來到田邊,水只在路軌的北面,南面和平常沒有兩樣。走近本山車站時,南邊也逐漸有水了。不過路軌上還是安全的,貞之助在上面走著,並不覺得特別危險和困難。路上時時遇到三三兩兩的甲南高等學校的學生結伴走來,叫住他們打聽一下消息,都回答說這一帶沒有問題,本山車站再往前去就真正可怕了,只要再稍稍往前走一段路,就可以看到前面全變成大海了。貞之助告訴他們自己想去甲南女子學校的西方,他們回答說:「那一帶地方受災可能最嚴重,我們跑出學校時,還在漲水,現在這個時候,西面的電車軌道說不定已經淹沒了。」貞之助來到本山車站一看,這一帶的水勢真嚇人。他從路軌走進車站,打算稍稍休息一下。車站前面的馬路已經全是水,水越來越往車站裡灌。入口處堆了砂包和草席子,車站上的工作人員和學校裡的學生們輪流用掃帚掃除縫隙裡灌進來的水。貞之助要是在那裡徘徊不走,也必須幫著掃水,所以他抽了一支煙,獨自一人冒著越下越大的雨走上電車軌道。

  山洪全是又黃又混濁的泥水,很像揚子江裡的水。黃泥水中時時夾雜著黑黝黝的像餡兒那樣黏糊糊的東西。貞之助不知什麼時候就走在這樣的泥水中了,他吃了一驚,覺察到原來是他散步時曾經走過的田中①的小河氾濫了,現在他已走近架在那條河上的鐵橋。走過鐵橋不多幾步,路軌上又沒有水了,但是兩旁的水位卻高得多了。貞之助站定下來向前方看時,剛才甲南高等學校的學生所說的「和大海一樣」這句話,正符合當前的景狀。宏大和豪壯這類形容詞在這種場合似乎都不合適,可是事實上最初第一個印象要說是嚇死人,反倒莫如宏大、豪壯來得更恰當,那景狀不是令人望而生畏,而是茫然相對,令人看了著迷。原來這一帶地方是六甲山朝大阪灣那個方向慢慢傾斜的南坡,那裡有田園、松林、小河,中間還點綴著舊式農舍以及紅屋頂的洋房,如果照貞之助一向的主張,這裡是大阪和神戶之間地勢高曠、景色明媚、散步舒適的地區,可是現在卻變成了令人聯想洪水氾濫的揚子江和黃河的面貌了。這洪水又和普通的洪水不同,那是從六甲山深處沖溢出來的山洪,白浪滔天的怒濤卷起飛沫,後浪逐前浪地壓過來,整個兒就像翻滾的開水。波浪翻滾處的確已經不是河而是海——烏黑混濁的土用波②翻滾著的海。貞之助站立的那段路軌,猶如碼頭那樣伸展入泥海,有些處所已碰到水面,快要沉沒似的,地基上的沙土已被沖刷掉,只剩下枕木和鐵軌像梯子那樣浮在那裡。貞之助忽然看到他腳下有兩隻小蟹在爬,大概因為小河氾濫,它們從那裡逃到路軌上來的。這時路上如果只剩他一人,說不定他會就此折回。可是這裡仍然有甲南高等學校的學生和他同行,他們今天早晨上學後,一兩小時內就出了這個亂子,上課停止了,他們從洪水中逃到岡本車站,看到阪急電車不通,又來到國營電車本山車站,哪裡知道國營電車也停駛,所以暫時在車站上休息(先前在車站上幫著掃水的就是他們)。不過水位越來越高,他們不安心休息,回大阪或神戶的分成兩組,決定沿鐵道步行回去。這些人都是年輕力壯的青少年,都不怎麼怕水災,其中有一個倒在水裡時,笑得大聲叫喚起來。貞之助緊跟在他們後面,好不容易越過那漂在水上翻了個兒的一根根枕木。腳下是眩目的激流,在水聲和雨聲中不知哪裡有人「喂!喂!」地呼喚著。抬頭看時,幾十步外一輛列車拋錨了,同校的學生從車窗裡探出頭來呼喚這邊的人。

  ①地名。

  ②即立秋前十八天,無風而起的大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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