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穀崎潤一郎 > 少將滋幹之母 | 上頁 下頁
十一


  「請回去吧。」主人再次催促道,人群中逐漸響起了嘈雜的聲音,但痛痛快快離開的人還是沒有幾個。即使勉強答應站了起來,大部分人還是眼神中流露出驚訝的神色,面面相覷,且走且留,或藏在柱子、大門的後面,非看到事情解決才甘心。

  這些人充滿好奇心的視線投向被屏風圍起來的簾子那邊的時候,屏風的那一邊發生了什麼事情呢?時平不聲不響地把袖子拉向自己這邊。像剛才國經那樣,半個身子探進了簾子,從後面抱住了這個花朵般美麗的身體。剛才在屏風外邊聞到的微帶甜味的香氣撲鼻而來,濃郁的令人喘不過氣。女人此時臉上還是遮著扇子。

  「對不起,你已經是屬￿我的了,請讓我看看你的臉。」說著時平悄悄地從袖子裡抓住了她的手,顫抖著把扇子放在膝蓋上。簾子這邊沒有燈光,宴會席上的燈光被屏風遮住了,遠遠地照過來閃爍的光,在微弱的光亮中散發出香味的微白的東西,就是他初次見到的這個人的臉龐,時平對自己的計劃順利地進展到這一步感到了難以言表的滿足。

  「來吧,一起回我的官邸吧。」他冷不防地把她的手搭在自己肩上。女人被強行拉著,看上去還是有些躊躇,但也只是輕輕地稍做抵抗,就順從地站起身來。

  等在屏風外的人們原以為左大臣不會很快出來,可不大工夫他就把個色彩豔麗的東西搭在肩上走出來,衣服發出誇張的響聲,大家又吃了一驚。往左大臣肩上的仔細一看,原來是一個貴婦——一定就是這官邸的主人稱為寶物的那個人。她右手搭在左大臣的右肩上,臉深深地俯靠在左大臣的背上,像死了一樣顯得十分疲乏,但好歹也是靠自己的力量在走。剛才從簾子裡露出的華麗的衣袖、衣襟和長長的秀髮互相糾纏在一起,被硬拉著離開床鋪的時候,左大臣的衣服和她的五彩華衣成為了一個整體,發出簌簌的響聲,歪歪斜斜地走向房檐那邊,人們一下子讓開了道。

  「那麼,太宰府長官殿下,我就接受你的禮物回去了。」

  「是!」國經說,恭敬地低下了頭,但馬上又站起來喊道:「車子,車子。」說著自己先走下了臺階,兩手高高地掀起車上的簾子。時平艱難地背著肩上又沉重又美麗的東西,氣喘吁吁地好不容易到了車子跟前,勤雜工、雜役各自手中舉著火把,在搖動的火光中,定國、管根以及其他人加了把力,終於把這個龐大的東西從兩側舉著放進了車裡。國經在放下簾子時說了一句:「不要忘了我。」不巧的是車裡漆黑一片,已看清她的臉,正想著至少也要讓她聽見自己告別的話時,從後面進入車裡的時平的身子已完全擋在了他的眼前。

  就在時平跟著夫人上車之後,有一個人把從車簾裡露出來垂在地上的襯袍後襟舉在手上,趁著混亂來到車邊,把它塞進了簾子裡,幾乎沒人注意到他,他就是平中。那天晚上平中在宴席上呆不下去,曾暫時離開了一會兒,可能是看到昔日的戀人要被時平硬拉走而坐不住了吧。他隨手找了張紙,草草地寫了首和歌。

  無言一青松,有岩名挪跟,難言苦戀情,只好藏心曲。

  他突然出現在左大臣的車旁,在把襯袍的後襟塞進簾子的同時,偷偷地把那張疊成小塊兒的紙塞進了夫人的袖子底下。

  國經目送著時平的車載著夫人帶著大量的隨從走了,在此之前他的意識還有幾分是清醒的,可是等車子一消失,緊張的神經冷不丁地鬆弛了下來,體內的醉意發作了。他筋疲力盡地坐在欄杆下,然後倒在外廊的地板上就要睡,被侍女們扶起來送到睡鋪那裡,幫他脫了衣服,放好了枕頭讓他就寢,本人卻全然不覺,立刻沉沉睡去。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感覺脖頸有點兒冷,睜眼一看,已是拂曉,臥室中已微微發亮了。國經打了個寒戰,心想:「為什麼今天早晨這麼冷?自己這是睡在哪兒?這兒不是自己平時睡覺的地方嗎?」環顧四周,幔帳、褥子、以及它們散發的香味,毫無疑問都是每天再熟悉不過的自己家的臥室,和平時不同的是,今天早晨只有自己一個人孤零零地躺著。他和一般的老人一樣,早上很早就醒了,經常是一邊聽著天明時分的雞叫,一邊像今天這樣望著妻子甜甜的睡臉。可是今天沒有抱在自己的懷裡,這是為什麼呢?她去哪裡了呢?國經想。有種奇怪的幻影一樣的東西附著大腦深處的某個角落,那東西一點點蘇醒過來,隨著早上逐漸變亮的陽光,那幻影的輪廓也慢慢清晰地浮現出來。他儘量想把那個幻影看做是醉酒之後做的一場噩夢,但冷靜下來一回味,才發現昨天晚上發生的事情不是噩夢而是事實。

  「歐歧……」

  國經叫的是隨時在隔壁屋裡伺候的傳女長。她是個四十多歲的女人,過去是夫人的乳母,曾經隨丈夫週期取歧次官去赴任的地方生活,丈夫死了以後靠著與夫人的關係來到這裡,這幾年在大納言家做侍女。大納言把年輕的夫人當女兒一樣看待,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他也把這侍女當成女兒的母親似的,不用說夫妻間的事了,一切家庭事務都要和她商量。

  「您已經醒了嗎?」

  歐歧說著,恭恭敬敬地走到他的枕邊。國經把臉理到棉睡衣的領子裡冷淡地「嗯」了一聲。

  「您感覺怎麼樣?」

  「頭疼,噁心,酒還沒完全醒……」

  「我給您拿點兒什麼藥來吧。」

  「昨晚喝得太多了,喝了多少呢?」

  「是啊,到底喝了多少呢?我從未見過您醉成那樣。」

  「是嗎,醉成那樣了啊。」國經抬起頭來稍稍改變了語調,「歐歧,今天早上醒來我發現自己一個人在睡……,」

  「是的。」

  「這是怎麼回事?夫人去什麼地方了?」

  「是的。」

  「你說『是的』我不明白,到底是怎麼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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