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穀崎潤一郎 > 少將滋幹之母 | 上頁 下頁


  這實在使他喜出望外,就連一向對各種場合應付自如的平中,一下子也想不出合適的詞語來,情不自禁地只是發抖。好容易說完這句話,就不停地喘息起來。他把雙手從她的頭髮上移到臉頰上,使她的臉頰正對著自己的臉,想要看清她那據說很美的容貌,但不論臉和臉靠得多近,由於兩人之間黑漆漆一片,什麼也看不清。這樣凝視了一會兒,覺得隱隱約約地看到了微白的幻象。女人在這期間一言不發,默默地由著平中擺弄。平中來回撫摸著女人的整個臉頰,根據觸覺想像它的輪廓,女人仍然柔軟地伸展著身體,一動不動,她的無言令人感到無比順從。誰知這女人一感到男人要開始動作,似乎突然想起什麼似的,一邊說「等一下」,一邊挪開了身體。

  「我忘了掛上那邊拉門的門鉤了,我去掛一下。」

  「馬上就回來吧?」

  「哎,馬上……」

  女人所說的拉門就是現在的隔扇,如果那兒的門鉤不掛上,就有可能從隔壁房間進來人,所以平中無可奈何地放開手。女人起來後,脫掉了套在外面的衣服,只穿著單衣和和服裙褲就出去了。這時平中寬衣解帶躺著等她,雖然明明聽見掛門鉤時喀啦響了一聲,卻遲遲不見女人回來。隔扇就在不遠處,她怎麼耽擱了這麼半天呢?剛才門鉤的聲音響了以後,好像聽見女人的腳步聲逐漸向遠處走去,後來這屋裡便沒有一點動靜了。他總覺得不大對勁,就悄聲問道:「你關好了嗎?如果……」可是沒人回答。

  「如果……」

  他爬起來走到隔扇那邊一看,這邊的門鉤開著而對面的門鉤鎖著。原來女人逃到了隔壁房間,從那邊反鎖上後,去了別處。

  難道又被這女人給捉弄了嗎?平中呆呆地靠著隔扇站在黑暗中。深更半夜,故意把人引誘到自己的臥室,關鍵時刻卻隱藏起來,這又是什麼意思呢?在這之前,她做的已經很過分了,但今天的事更是不可思議。事情好容易進展到這一步,就在今天,得嘗素日傾慕之願了,——儘管剛才撫摸她冰涼的秀髮、觸摸她柔軟的面額的感覺還殘留在手中——,在只差一步之遙的時候,竟眼睜睜讓她跑了。——已握在手裡的珍珠居然從手指縫中滑落了。——想到這裡,平中流下了懊悔的眼淚。現在回想起來,剛才女人起來去關門時,自己也應該跟著過去。糟糕的是自己太疏忽大意了。大概女人正是想試試他有多高的熱情吧。如果他由衷地為今晚的約會而感動,當然一刻也不會離開她的身邊。而自己卻躺著不動,讓她一個人去,她一定很不滿意。「稍微對他表示了一點兒熱情,他就如此得意忘形,還要多多懲罰他才行。抱歉得很,要想得到我這樣的戀人,還需要忍耐再忍耐。」

  以這女人性情乖僻的個性來推斷,估計她回來的希望不大,但平中還是不死心,時不時側耳傾聽隔扇那邊的動靜。最後終於回到睡鋪後,也不馬上把衣服穿上,一會兒抱抱、一會兒摸摸那女人的衣服和枕頭,還把臉貼在那枕頭上,把她的衣服套在身上,一動不動地趴著。他想:「好吧,管它天亮不亮,就一直這樣呆在這裡,被人看見時再說。這樣固執地堅持下去的話,她也不得不讓步而返回來吧……」在籠罩著她濃郁香味的黑暗中,聽著寂寞的雨聲,他一夜沒合眼。將近拂曉時,外面漸漸響起了嘈雜的人聲,平中覺得實在無臉呆下去,偷偷地溜走了。

  自打這件事以後,平中對侍從君愈加認真而投入了。如果在此之前,還是以幾分遊戲的心態追求的話,從那以後卻是完完全全地墜入了情網,不達目的不罷休。照這樣熱情高漲下去,眼看就會陷進那個人預備的圈套中的,但他還是一步一步地被引入圈套,怎麼也控制不了自己。然而,除了托侍女帶信外,想不出特別的好主意。只有在信的寫法上嘔心瀝血,用各種各樣的詞匯,反復為那天晚上自己的過失道歉。——雖然我也感覺到你會考驗我,還是一不小心犯下了那天晚上的錯誤,我很懊悔。也許你覺得這證明了我對你的熱情不足,但是,請你對從去年以來一直都不氣餒的我稍加憐憫,再恩賜我哪怕一次像那天晚上一樣的機會好嗎?——大意就是這些,是用盡了各種各樣的甜言蜜語寫的。

  不知不覺間那一年的夏天過去了,到了秋天,平中家籬笆上的菊花開始芬芳吐豔。

  這位古今馳名的花花公子,不僅愛慕人間美色,也有一顆喜愛植物之美的心,特別是相當擅長栽培菊花。《平中日記》以「這男子還喜好在家裡植花種草,種植最多的是美麗的菊花」為題這樣寫到:在一個美麗的月夜,一群女子趁著平中不在家偷偷地來賞菊,把和歌系在長得高的花莖上之後就回去了。《大和物語》中也記載有:住在仁和寺的宇多太上皇即亭子院皇帝曾召見平中說:「我想在佛前種菊花,你獻上好菊花來。」當時太上皇叫住了正要恭恭敬敬地退出去的平中說:「你將菊花配上和歌獻上,不然我不收。」平中誠惶誠恐地退下,從自家庭院裡盛開的菊花中挑選了幾株出色的,並為花配上了和歌。《古今和歌集》第五卷中附著「于仁和寺招賞菊花時奉詔作歌」序言的即是這一首。

  秋去重陽過,菊殘尚有時,花顏雖變化,花色卻增姿。

  到了他精心栽種的菊花都香消色殞的那年冬天,一天晚上,平中去本院的大臣家裡問安,東拉西扯地陪大臣聊天,除他以外還有五六個公卿也在座。起初還很熱鬧,漸漸人們陸續都走了,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只剩下大臣和他兩個人了。打算要回家的平中也想找機會退出來,但是只要剩下他倆時,時平總要談論女人,這已經成了他們二人的習慣了。當時時平談起與他相好的女人,然後又問道:「你最近沒有什麼收穫嗎?不必對我隱瞞。」這時,他雖然心裡很著急,但已失去了離座的好時機,只好又談了一會兒只有在親密的朋友間才會說的心裡話。特別是平中不知大臣最近對他與侍從君的事是否耳聞,擔心說出這件事會被大臣挖苦,心裡惴惴不安,所以總是聊得不起勁。這時時平像是想起了什麼似的,突然把坐墊從上座移過來,貼近平中說:「有件事想跟你詳細打聽打聽——」

  「又來了。」平中想著,心咚咚亂跳。

  時平輕薄地笑著說:

  「哦,很冒昧地問你一件事,那個太宰府長官大納言家的夫人——」

  「哦,哦。」

  平中應著,莫名其妙地注視著時平微笑的臉。

  「那個夫人,你知道嗎?」

  「是……哪個夫人嗎?」

  「別裝糊塗,知道的話還是老實說知道的好。」

  看到平中慌慌張張的樣子,時平又往近靠了靠。

  「忽然間說出這樣的事,也許你覺得很奇怪,傳說那個夫人是世上少有的美人,是真的嗎?……你不要裝糊塗……」

  「沒有,我沒有裝糊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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